他仿佛看见不远处上空有一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肚子里充着一股气,整个人涨得像只气球,越往上飘涨得越大,目眦欲裂,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开。
“就那样的么,”杜德明瞟了一眼乔万山那边,“我不是瞧不上靠力气吃饭的人,但小方啊,我可比你大一轮还多呢,得劝你一句,卖力气和咱们卖脑子的,不一样。”
说完就走了,方卿还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在看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人好像很痛苦,飘到半空,像是被什么给束住了,上不去下不来。
“方儿来啦,今天晚了好一会儿呢,”乔万山这时候过来了,他手上有灰,就不去碰方卿。
方卿只见着那个涨得像球一样的人越来越瘪,终于又跟常人一样,落到地上。
七情六欲这才归位。
“刚才那人谁呀,”乔万山问,他不喜欢那个人,眼神瞄着他,打量的,审视的,不屑的,叫他浑身不舒服。
“办公室一个老师,”方卿跟着他往干活那处去,“不用理。”
乔万山头一回在方卿嘴里听到别理这种话。
老师么,他就见着方卿一个,他还以为教书的都是这样的,干净,有礼。
刚刚那个人跟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没多问,方儿说不理那就不理,这世上他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他也没心思想恁多。
“累了吧,坐,”他摞起两块转头,吹了吹上头的灰,又用手掸了掸,才让方卿坐下,“再等一会儿,还有一点儿活。”
方卿坐在硬板砖上,竟是觉得比办公室的板凳还要舒服,手里拿的课本和这片地上所有东西都格格不入,但他心里自在,没了旁人暗戳戳盯着,甩开叫他心里憋气的人,他才活过来。
他想起回回教乔万山识字,那双眼睛总是带着向往,对有些人来说,知识真是一个好掩护,真正的恶人不是赤裸的,而是乔装打扮好的。
他和乔万山两个人,彼此相互羡慕,有时方卿痛恨自己念了那么多书,原因无他,书读多了,便知道原来这落后的地方外头,还有个精彩的大世界。
想想看,如果从小他就像清水村的庄稼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愚昧无知,或许他现在已经像村里其他的小伙子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过美满的炕头日子。
可悲哀的是,知识一旦吸收,就会忍不住思考,想的太多,就有了周围人所不能理解的烦恼。
乔万山时不时地转头过来看他一眼,方卿压了压心里的苦涩,跟他招手。
第三十二章
拿了第一笔工资,又凑上些之前挖矿时候的钱,乔万山买了一辆自行车。
黑漆漆上的,羊角头,前头有根单杠。
有了车就方便得多了,有时候还能帮邻里代买些东西。
他在后头座位和前头单杠上都用填了棉花的旧衣服给扎上,土路上磕磕绊绊,这样不会太硌人。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方卿还是坐在后头的,等那片村庄渐渐远了,过了清水河,乔万山就把人给捞到前头侧坐着。
入秋早上天气凉,乔万山就多带一件厚衣裳,把方卿包得严严实实。
方卿两条纤细的长腿在一边搭着,乔万山有意无意地拿膝盖去蹭人腿。
方卿扭头瞪了他一眼,从乔万山的位置,正好可以从镜片一旁看见泛着点红意的眼尾,他心里一动,低头亲着眼前柔软的头发。
方卿一路被他骚扰,路不好,他坐在车上也不敢乱动,不然摔了可麻烦,只好偶尔出声训斥着,可乔万山脸皮厚,说了跟没说一样,每次路上都得被吃尽了豆腐。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清水河河水流淌,涨涨落落,最终不知汇向何方。
***
李书华发现了一处好地方。
徐家的那间小小的偏屋。
他天天一大早偷偷在徐家附近藏着,趁徐家人出门的时候就溜进去,一呆就是半天,有几回晚上,他竟是大着胆子在那过了夜。
门板很窄,夜晚两人躺在一块只能紧紧地贴合在一起,李书华平躺在床上,半边身子还悬在外边,门板边儿硌得脊背发疼。
头一回他还觉得别扭,可徐六像是习惯了,不一会儿就缩在他旁边呼吸绵长。
他翻了个身,脊背没那么疼了,门板跟着嘎吱一声,李书华瞧着睡梦中的人,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热热的呼吸打在胸口。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人给搂在怀里。
干瘪的一副身子,像是搂着一副细小骨架,只有腰那里似没了骨头,从侧边肋骨平滑地凹下去。
幽闭的房间,他心里带着些罪恶感,从徐六的小衫子底下探进去,握上那把细腰慢慢摩挲着,滑软的皮肉吸着他的手,明明很扁平的腰,他却觉得那薄薄的一层肉像是要从他指缝里溢出来。
怀里人怕痒似的又往他怀里拱了拱,一条细胳膊攀上他的肩,睡得更沉了。
?白天的时候两人也不开门,挨着坐在一起,听外头时不时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偶尔对视上,心照不宣地笑一笑。
偷情一般,不敢声张,不敢有形,明知是见不得光的,但隐秘与快乐在心里发酵,醉得人头脑直发晕。
?李书华平日里不是爱说话的人,但对着小哑巴能说上很久,全是他不愿意跟人道的杂七杂八。
抱怨干活时的倒霉事儿,讲秦朗的不理解,说从前呆过的上海弄堂,衣服晾在两栋楼之间撑起来的杆子上。
说到他母亲做的桂花糖粥,他扭头问徐六:“想吃吗?”
徐六可不懂,只会冲他傻兮兮地笑。
他怜爱地拉过徐六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又问:“往后要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倾身贴着人额头细细吻着,诱哄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没人理他,脖子上缠上来两条纤细的胳膊,毛绒绒的脑袋直往他怀里拱。
“你要是跟我走,”他搂着人,一手抚上怀里圆圆的后脑勺,柔情蜜意地保证,“我天天给你买糖。”
怀里人突然抖一下,他才想起小傻子有点怕吃糖了。
他掐着徐六胳肢窝把人上半身举到跟前,一双带水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心里顿时软成一片,连忙改口:“不吃糖,六儿乖,别怕,咱不吃糖了,吃……”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人喜欢吃什么,这傻子好喂养得很,不挑食,平时他带什么过来,喂他他都乖乖张嘴,他只好道:“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回上海的日子遥遥无期,于是将来也就在想象里变得美好起来,他低头亲了亲近在咫尺的柔软唇瓣,徐六也乖乖软软地让他亲。
“等咱们到了上海,嘿,到时你就知道了,那可真是个好地方,”他感慨着,突然又想起现在呆的清水村,嫌弃道:“可比这破地儿好太多了!”
他徜徉在自己的幻想中,仿佛两人已经身处遥远的南方。
“到时候我就带你去见我爸妈,他们……”他有些犹豫了,父母都是老派保守的人,绝不会同意这事儿,但他还是嘴硬着,“他们肯定也喜欢你,六儿这么乖,谁不喜欢?”
说着说着又把自己给说吃醋了,把人压在墙上狠啄了一口:“但我最喜欢!知道么?”
眼前人吃痛地拿手捂了捂嘴,等那疼劲儿过去,又冲他眉开眼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他怎么这么干净,李书华盯着眼前的笑颜想,干净得简直不像话,如同一张白纸,只等着别人来着色彩。
好在这张纸只是他的,任凭他揉扁搓圆,书写绘画,旁人休想在上头沾上一滴墨点。
外头日子难熬,这屋里却尽是欢愉好时光,破门缝里的光愈来愈弱,大约外头天又黑了。
徐家人说话的声音从一堵墙间传进来:“今儿放什么片子?”
原来今天又要放电影。
只是外头的人走到门口不知怎的又争执起来,乱糟糟的,不过这也见怪不怪,这么一大家子,全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东西用来用去,都得想着自个儿能摊上点好的。
李书华只听见徐大娘一个女声在一群男人里面尤其突兀,混着气急了拍门板的声音:“一个个的,全不叫人省心!天天吵!俺这把老骨头也不得安生!”
声音又渐渐低下去了,马上要淹没在几个儿子的争吵中。
“还是小六好......”
吵着闹着还是出去了,有阵年迈的脚步声往这房子跟前来,半道上好像绊着了个什么东西,踉跄了一下,也就顿住了。
“小六?”徐大娘在外头喊了一声,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怀里人仰头看着他,李书华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示意不要出声。
外头的人也不进来,自顾自在墙根底下嘟嘟囔囔着:“娘好久没见着你啦,你在屋里么?”
然后又似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多好哇,生的几个里头,就你小时候最招人疼......”
说着竟像是哭了起来,李书华听见一声擤鼻涕的声音。
“娘对不住你,娘不知道人还能被烧傻了,呜呜娘知道你在里头,天冷了,得加衣裳了知道不?”蹒跚的脚步声又往外头去了,讲话声也跟着走远,“娘对不住你哇,你爹那个狠心的......娘没脸见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