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绮罗生却未曾想到楼至一旦得势,却如此顾念自己处境,他虽然颇具机心,到底尚在豆蔻年华,年轻心热,点了点头道:“绮罗生感念娘娘心意,凤座后事,还请娘娘放心。”楼至见状点了点头,回身往喜筵出口而行,那红衣少年十分乖巧,早行至楼至身旁,伸手搀扶他迤逦而去。
众人从云梯出离了战云王殿,彼此之间恍如隔世一般,楼至一抬头,迎面却已不是自己来时那架琉璃八宝七香车,不知何时换了一驾黄金凤辇,内外上下,皆是纯金白玉打造而成,八匹汗血宝马耀武扬威,伫立车前,以作凤辇助力。
楼至看罢犹原摇头赞叹,厉族小弟兄几人更是不明就里、暗暗咋舌,唯独剑布衣一人笑道:“果然好大架势,虽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我可不敢攀这个高枝儿,我的菩萨哥儿,你安心跟这孩子回去,到家记得报个平安,彼此问个好吧。”
楼至见了这凤辇的架势,心下早已猜着了几分,便知剑布衣再不肯与自己一道回去的,不由眼圈儿一红,上前携了他的手道:“赶明儿闲了,得了空便来瞧瞧我。”剑布衣对他顽皮一笑,眨了眨眼睛。
楼至复又回身吩咐小弟兄几人道:“你们几人功体在此受制,保着你家兄长速速离开此地,好生调养,他若醒了……”说到此处前行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他若醒了,就对他说是我的话,他的命是我楼至韦驮救下的,若他再有什么荒唐的念头,碧落黄泉,无相见也!”
作者有话要说:题解:《左传·桓公十年》:“初,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献。既而悔之,曰:‘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贾害也?’乃献之。又求其宝剑。叔曰:‘是无厌也。无厌,将及我。’遂伐虞公。故虞公出奔共池。”楼儿这才叫倾城倾国啊。。。
☆、第七十二回
宫无后近乡情怯,水荧儿艳骨芳魂
楼至举身登车,进入内中,却见车驾之内,竟是一架缀满珠玉的拔步床,摇头叹道,“这也太奢华了。”那红衣少年闻言笑道,“这原是后宫制度,娘娘在宫里待久了,自然有更好的供奉。”
楼至见事已至此,只得朝那拔步床上坐了,一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十几岁了,”那少年垂手侍立道:“奴才宫无后,年十六,入宫侍奉已经十年,这趟差事照顾娘娘饮食起居,安营戍卫,都是奴才分内的事,娘娘若有什么想的,只管吩咐奴才便罢。”
楼至闻言苦笑道:“你在他身边也有十年了,说到底,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宫无后听闻楼至语带怨怼,不知如何应答,垂手侍立不语。
楼至见他虽然武艺高强、面目卓绝,性子却还算单纯,便放低了声音道:“你五、六岁就入宫了,家里人可舍得?”宫无后摇头笑道:“我没有家人……只有……”说到此处抬头深看了楼至一眼,复又低眉垂目道:“只有一位义姐,也已经故去多年了,如今想来,她倒有些像娘娘的品格儿呢。”
楼至却不曾想到宫无后有此一说,见他虽然身属皇帝内卫,却言语直爽,又见他在世上也算无依无靠,不由心下颇为怜爱,笑看着他点了点头。
宫无后见楼至笑看着自己,连忙俯身道:“是奴才失言,折损了娘娘。”楼至摇头笑道:“我并没有恼,你说我生得像你姊姊,也是好事,往后多在我跟前行走,就跟回家了一样。”宫无后万没想到楼至如此温柔体贴,眼圈一红,只是他身为烟都内卫,血泪已干,只得极力隐忍,语带哽咽道:“多谢娘娘。”
楼至笑着点点头道:“我如今闹了这半日,身子乏得很,要略歪一歪,你便坐在我床边戍卫罢,不必侍立。”宫无后闻言推辞道:“奴才卑贱之躯,怎能如此亲近娘娘。”楼至乏力一笑道:“方才你不是说我像你姊姊么,就当是在家一个样儿,别见外了。”说罢不待宫无后反应,兀自朝里睡了,宫无后犹豫半晌,到底朝那拔步床边坐了,默默看着楼至的背影不言不语。
楼至睡到傍晚方才悠悠转醒,一回身见宫无后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楼至睡得发丝散漫,倒脸上一红,连忙起身伸手在鬓边按了按。宫无后见他醒了,知他意欲梳洗,便取来盥洗之物,跪在楼至床前道:“让奴才服侍娘娘梳洗罢。”
楼至见他十分机灵乖巧,倒是个妥当得力的人,微微一笑道:“那就偏劳你了,只是往后在我跟前也别自称奴才,叫无后就好。”
宫无后听罢此言心下一暖,躬了躬身,说声“失礼”,便服侍楼至重整云鬓,楼至妆罢对镜微笑道:“好手段,倒跟贪秽不相上下呢。”说到此处略觉不妥,见宫无后并未答言,便知他久在御前,倒是个省事的,主子的事不肯多问,不由点头道:“来时见帘外道路崎岖,怎的回程却睡得这般深沉,倒像是没有坐车一般。”
宫无后躬身答道:“咱们走的都是官道,各省官员已经扫平道路驱散居民,转为娘娘一人过境,只是圣上心知娘娘不喜奢华排场,是以免去沿途官员请安,只在城门跪迎便罢。”楼至听闻此语不置可否,宫无后见状岔开话头道:“娘娘奔波数日,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想必未曾像样用得一膳。”说罢自身旁接手桌上拿起一个锦盒,在楼至面前打开道:“请娘娘多少用些,此去京中,还有几日路程,别熬坏了身子。”
楼至见他服侍殷勤,只得朝盒中一看,原是自己素日爱吃之物,竟还有效仿自己当日亲手所制豆黄的样式,楼至见了此物,眼圈一红,却隐忍不发,伸手将那豆黄捡了一块放入口中,一段蜜意纠缠心头,却与当年自己所制一般无二。不由摇头苦笑道:“他这是怕我恼了,想了这些法子来哄我,怎知我却不是恼了,我是……害怕……”
一旁侍立的宫无后却不明就里,听闻此言道:“娘娘不必担心,无后誓死护得娘娘周全。”楼至见他情窦未开,会错了意思,噗嗤一笑道:“是了,你的手段我昨儿倒是见识过,有你在身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好孩子,这几日难为你,我不会叫你办砸了差事的。”
沿路无事,主仆二人车中度日,越发到了京城外围,早有皇后仪仗陆续尾随车后,楼至在车中打起帘子观瞧,总有几百人的队伍跟随着车驾鱼贯而行,宫无后见楼至张望窗外景色,便上前笑道:“此去京中只有半日路程,此地也算京都卫城,颇得天家繁华之意,只是风土人情倒也淳朴敦厚,与京中风流富贵之地别有意趣。”
楼至见他对此地风物颇为熟稔,便笑问道:“你深知此地掌故,莫不是原籍在此么?”
宫无后见楼至心细如尘,往那帘栊外面张望几眼道:“正是,只是我离家日久,却有数年光景未曾回到此处了……”
楼至见他语带怅然之意,便问道:“家中可还有什么亲朋故旧么?”宫无后摇头道:“再没旁人了,只有我义姐的坟茔还在此地,十年未曾培土,不知还在不在……”说到此处眼圈儿一红,却不敢驾前失仪。
楼至见他面露哀戚之色,点头笑道:“既然来了,岂有不放你回去看看的道理,咱们便在此处稍作停留,越发祭拜了你姊姊的坟茔再回京中罢。”
宫无后不想楼至竟如此体恤自己,连忙躬身道:“无后不敢为自己家事劳烦娘娘,况且圣上在京日夜殷切之情……”楼至不待他说完,一摆手笑道:“我自有道理,决不让你们为难就是,坐了这数日的车子,身子都坐乏了,也想下去散一散,你只管替我安排便罢。”宫无后见楼至执意如此,只得下车吩咐止銮,一面搀扶着楼至下了凤辇。
楼至吩咐皇后仪仗跟随凤辇在原地等候,自己只带了宫无后一人在村中逛逛,一面观瞧那社林茅店、人迹板桥的风物,一面向宫无后打听此处风土人情,见此地村民家中多有识文断字者,门前对联也与别处不同,多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之句,倒很有些晴耕雨读的疏淡况味,心下越发喜爱,回身对宫无后笑道:“这是个难得的所在,你家里可有祖宅么,带我去逛逛可使得?”
宫无后躬身说了个“是”字,一面上前引路,带着楼至横穿过村中小径,来到一处清幽所在,正是当日自己故里。宫无后伸手拂去门前蛛网,见那大门兀自紧锁,摇头一笑道:“这么多年,竟也果真未曾有人进来。”说罢伸手在领口出摸索了一会儿,扯出一段红线摘在手内,红线一端却系着一把钥匙,宫无后将手中钥匙开了自家大门,回身对楼至躬身道:“娘娘千金之体,还请在门外稍作等候,容我进去洒扫一二,再迎娘娘銮驾如何?”
楼至噗嗤一笑道:“看你小小年纪,说话倒越发一本正经起来,既然你说我像你姊姊,咱们今儿就只当是故地重游也使得,哪有那些个虚礼,倒没得拘束坏了你我。”说罢竟扶了宫无后的手,与他一同进入院中。
宫无后见楼至执意如此,也只得罢了,两人行至院中,却见此地久无人居,早已萧瑟破败,不复生机,两间草舍兀自伫立,院内一眼枯井,早已干涸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