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然便又笑了。
悠悠晚风中,两人离开望佛亭,继续下山。
“有人说我是画皮。”徐赞说,“我像吗?”
蓝天然不确定他的意思,打量他:“是说你长得好看?”
“……”徐赞笑问,“我长得好看?”
蓝天然很真诚地说:“好看的。”
“谢谢。”徐赞冲蓝天然飞了个眼风,逗笑了对方。
他继续说:“不过不是的,不是说我长得好看,是说我封闭内心,戴着面具示人。”
蓝天然:“你没有戴面具,你很简单,比大多数人容易看清。”
“……你这么觉得?”这应该是徐赞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简单来形容他。
“嗯,你很有逻辑,有些人很混乱,你无法推测他们的下一步行为。”
有逻辑等于行为可以预测,所以简单。
“你是说我很理智?”
“不是,你有时——”蓝天然略停了下,他在找词,“也很感性。”
徐赞失笑,摸了把山路旁边的植物,蓝天然本来应该是想说他有时很意气用事,但觉得他不会喜欢那个说话,就换了个词。
“把人比作画皮不恰当,我觉得人更像洋葱,是由很多层构成的。”蓝天然说。
“是吗?我只听说过生活像洋葱,一层一层地剥下去,总有一层会让你流泪。”
“人也一样。”
“嗯。”徐赞忍俊不禁,大笑出声,“大家都不容易。”
他笑得过于开怀,蓝天然看向他,看到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蒙着一层泪意。
蓝天然心中莫名微动,似喜也似悲,像流水轻柔地卷起花瓣,他的目光在徐赞身上打了个转,然后才淌开。
两人走到山下,蓝天然看看天色,天边的晚霞已经黯淡了。
“你现在上山,走到半路天就黑了。”
徐赞朝天空仰了仰头:“不会,有月亮。”
天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白月,等会儿天色暗下来时,它就会变亮。
附近的一个穿复古麻布衣裳的年轻人走过来:“蓝先生?”
他手上拿着一个帆布袋,上面印着水墨山水画,这袋子应该是山水田园出品的,而这个年轻人应该是山水田园的工作人员。
“是我,谢谢。”蓝天然伸手接过对方的一个帆布袋,打开看了看,转交给徐赞,“一些零食,你带上去吃。”
“你对我也太好了。” 徐赞接过帆布袋,随手翻了翻袋中的小零食,拣出一包肉干,戏谑地道,“然儿,你是不是忘了上面是吃素的。”
“……是忘了。”蓝天然低头翻看那些小包装,“都是肉吗?”
年轻人赶紧说:“还有果脯,纯天然无添加。”
蓝天然和年轻人一起把肉干从帆布袋里挑出来。
徐赞笑看着蓝天然忙活,用眼睛代替录像机把眼前的情景录下来。
这是一段相当美好的回忆,一定得记下来。
-
分别时,蓝天然让徐赞带上他的手机:“到山上后给我发个信息。”
徐赞不想带,说:“你怕我出事?那你明天再上山来看我,就知道我有没有事了。”
蓝天然把手机放进装果脯的帆布袋里:“带着,我明天上山找你要。”
月光如水,把夜色染成了一张动态的水墨画卷,徐赞悠悠地走在月光下,走在山风中,飘飘扬扬地上了山。
走入寺院大门,踩上院中的青砖路,徐赞从布袋中摸出一袋果脯,拆开,取了一块放进嘴里,边吃边给蓝天然发信息:我到了。
他还拍了一张月下寺院图发过去。
蓝天然回他:明天要早起吧?早点休息。
“你好,你是徐赞先生吗?”突然有人说话。
徐赞吸了口气,嘴里的果脯差点呛进气管,他看向发声的方向,一个人从黝黑的树影中分离出来,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不是和尚,也不像是寺院中的义工。
“对,我是徐赞。”
“你有空吗?岳先生想见你。”
会像这样召见别人的岳先生,徐赞只认识一位,他叫岳峙,是项往表舅。
徐赞被带到他下午曾经路过的那个别院中。
引路人问:“徐先生,你的手机方便让我暂时替你保管吗?”
徐赞手机放进帆布袋中,把袋子递给对方。
岳峙在房间里坐着,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台大尺寸的笔记本电脑,上面正在播放明城的新闻:一群领导在开会,上面有岳峙本人,还有他的几位同事。
徐赞快速回忆了一下明城时事,据说现在的一把手马上就要退了,不知道岳峙有没有机会接任。
岳峙的呼声好像很高,但他的一个李姓同事也声势不小。
电脑屏幕上,岳峙和他那个同事并排坐在一起。
两人差不多年纪,在他们那个普遍德高望重的高龄群体中属于年轻有为型,也都仪表堂堂,发言讲话也都铿锵有力,充满号召力和感染力。
光看表面,很难看出他们最终谁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岳峙看完那段新闻才抬头看向徐赞:“快坐。”
除了岳峙面前那张方桌旁有椅子外,没其它地方可坐。
徐赞便在桌旁坐下。
岳峙说:“你的公司最近发展得不错,好好干,说不定明年能拿个全国互联网企业奖。”
徐赞微低着头,像上学时听教导主任训话一样沉默地听着,然后附和地点头。
点评完徐赞的事业后,岳峙说:“项往把你当哥哥,他要是乱来,你这个当哥哥的要严格管教他。”
徐赞:“他没有乱来,他知道分寸的。前阵子那事怪我,他是因为帮我的忙才会被牵连。”
他知道岳峙今天见他,为的是之前项往被请去公安局作客那事,是要敲打他——表面上是说项往乱来,其实是在说他乱来。
“你和项往,还有那个学生……”岳峙没有说下去,他在等徐赞自行领悟。
徐赞不是岳峙那个能解读他所有微表情的秘书,无法解读他的内心戏,只能猜测着说:“我和那个学生签了保密协议,他不敢再乱来了。就算他还敢做什么,也不会再牵扯到项往。”
岳峙微皱着眉:“我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但他又不肯说明白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徐赞猜不到,也不想乱猜,所以就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最终,岳峙放弃了和徐赞打哑谜,只说:“下次要小心,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谢谢岳叔关心。”
徐赞用的称呼让岳峙看了他一眼。
岳峙第一次见徐赞也是在环境类似的地方——不是在寺庙里,而是在项往家的一个庄园中。
那是项家的一次家宴,岳峙很忙,匆匆露了个面便去赶下一趟行程,走前他跟包括徐赞在内的所有人客套了几句。
当时他和徐赞说的大概是几句关心的话语。
徐赞不卑不亢地回应他:谢谢岳叔关心。
岳峙上车后,跟秘书说,项往总算是交了一个大气靠谱的朋友。
以前项往那些朋友,要么嘻嘻哈哈,一看就不靠谱;要么畏畏缩缩,畏他如虎。
不过,稍后让人一查,就发现徐赞并不像表面上表现的那么靠谱。
光是“考上了明大,却又不好好读完”这一点,就让岳峙很不满意。
“脑子聪明,却不走正道,而是做灰色生意”这一点更让岳峙忌讳。
好在徐赞也没走邪路,要不岳峙绝对无法容忍项往和他往来。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将近有五年了,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使得岳峙对徐赞有一定改观。
他仍然不算特别喜欢徐赞,但是不得不承认,和聪明人打交道很省心,他不但不会给你惹麻烦,还能替你解决问题。
——例如问题“少年”项往,自从有了徐赞后,基本就是徐赞在管教他,也基本没出岔子。
岳峙换了个关心晚辈的轻松话题:“你上山几天了?”
“今天是第三天,一直静不下心来,今天下午就去山上走了走。”
“有什么感悟?”
徐赞觉得自己像在被考教功课,而且这道题还是没有正确答案的那种。
他实话实说:“据说境界不同的人,所见所感也不相同。我这个境界,没什么感悟,也不求有什么感悟,上山来只是想静静心。”
“你能这么想,已经不错了。”岳峙对徐赞的回答似乎还挺满意。
和岳峙谈完,徐赞领回了蓝天然的手机,一出院门,他立刻打开聊天软件,蓝天然没有再给他发信息,应该是因为上一条他还没有回。
他沿着石板路走向自己的房间方向,中途,路过了一个池塘,他在塘边坐下,看了会儿池中的月亮,拿出手机回复蓝天然:今晚的月色真美。
这句话让他想起了谢开言。
他为什么会和谢开言在一起?
他看着池中月影和自己的倒影。
因为顾影自怜。
觉得自己可怜,看什么看到的都只是自己。
暴雨中的花,皮包骨的野狗,披星戴月的可怜人,全是自己。
初遇时傻白甜、单纯易受骗的项往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