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庆功!”终了,乔珂侧过头横斜了死去的后恒一眼,一辈子普顿少言的他终于扬眉吐气,露出了真实的一面:“后恒,你早该死了。”
一道极重的掌风扇来,隔空将乔珂扇了一个耳光。清脆的巴掌声点燃了乔珂掩饰的高傲尊严,被南巢人奉为神灵的他在这一掌下总算明白了,无论是天命之师还是主阁大弟子,介泽从没有正视过自己,哪怕自己杀了他最在乎的后恒。
从始至终,介泽没有搭理过自己,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认可。何等可笑,何等可怜,愚蠢的南巢蛮人一口一个天命之师,到头来,换不来介泽一句话。
乔珂多年来的报复忽然没有了意义,方才的得意舒爽一股脑还给了苍天,他喉头咸腥所有斗志都化为苦水:“介明,你倒是骂我一句啊。”
当着属下的面,乔珂低声下气地哀求一句,把众人惊了一个遍。
南巢小兵们耳语:“天师大人说什么?他为什么求这个中原人?”
介泽托起后恒一条臂膀,委身钻了过去,另一手探到后恒身后使力将他的重量倚在自己身上。
乔珂掐住自己心头,喉间呜咽,声线像濒死的老兽:“介明,你倒是说话啊。”
介泽发现拖不动后恒,于是就着方才的姿势,屈膝把人一抱,单手将后恒的脑袋推靠在自己心门。
乔珂拿来带着倒刺的鞭子,当空一甩,声音在空中炸裂,终于吸引了介泽注意。
“在暗无天日的丑阁拿尊严换本事,再去光鲜亮丽的南巢拿本事换回尊严,是丑阁亏待你了,是我亏待你了,索性你已经逐出丑阁,以后天大地大不要让我看见你,我们师徒情分早就断了。”介泽唤来西极,将后恒护在怀里复又上马,扯缰。
乔珂扔掉鞭子,咬肌颤动:“介明!”
介泽临走时,冷飕飕地扔下一句话:“并非出师,是断绝师徒情分。”
看着烂熟于心的背影带着后恒离开,乔珂急火攻心,反手一抽拈弓搭箭对准了介泽的后心。
五步,十步,五十步,百步,直至介泽驾马消失在视野里。
弓箭烫手似得,乔珂一个激灵扔掉了这把弓,扬手朝着介泽打过的那边脸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一耳光不比介泽打得轻,白玉冠斯文束起的一头墨发竟然就这样颓败地散开了,随后,他嘴角渗出一条血线。
一众整肃的军队迎面奔来,介泽游离的眼光仔细一凝——季小公子和怀素带着季城来支援了。同时还有承德派来保护自己的那支队伍。
季小公子年轻气盛,季城主此次几乎派来了季城全部的兵力保护自己的独苗,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压来,雄姿英发的季小公子与怀素骈行至前:“昭朏,后将军他……”
“暂无性命之忧。”介泽牵起一个嘴角,示意无事,然后嘱咐:“南巢兵尚未退去,季公子先代我军杀敌,代我安置好后恒再来支援季城军。”
怀素依旧不管事地守在一边,清澈洞悉地眸子安静地看着介泽。
“多谢。”介泽与怀素同时开口,两人都是轻轻的话语,都是淡淡一笑。
“战事紧急,昭朏,我先行一步。”季公子抽剑指向战地,高喊:“擒拿狗贼,守我土地。”
一片嘶吼声里,介泽聋得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又独独听到了后恒渐渐开始跳动的心,仿佛过了一场格外刁钻的寒冬,后恒的骨肉开始回暖。
介泽腕间空落落的,那一圈红痕无声渗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介泽忽然放心地笑了。
☆、河清海晏
马上颠簸,后恒身体逐渐回暖,肩胛上开始冒血,顺着肩臂滴在西极纯白的马毛上。
介泽一手捞着后恒,一手持缰,手里的血污结块龟裂在行进中又被缰绳一点点磨掉,他眼睁睁看着后恒受伤心里不住泛疼,嘴里还要逞强:“小混账,从来不让我省心。”
后恒温热的手心覆住介泽手背,与他一同执缰同时将头微微地侧回一点,低声请罪:“阿泽,又让你担心了。”
后恒的碎发就着风挠着介泽鼻尖发痒,不知是回程颠簸还是有人有意为之,后恒的鬓角挨到了介泽的唇……
猝不及防被撩到,介泽捞着后恒的那只手骤然收紧,护食一般地在后恒耳肌上咬了一口:“现在我怀里的这个东西,是我的,谁也伤不了。”
后恒往介泽怀里脱力一靠,带着鼻音哼道:“大人,我疼。”
……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么活蹦乱跳看来是完全好了?”介泽颇有深意地在后恒耳边喃喃:“你现在是个病人,打不过我的,最好乖一点。”
以前是个意外,阁主就要有阁主应有的姿态,自己应该居高临下地俯视后恒才对。想到这里,介泽觉得不为自己正名都对不起明城主这个称号。
他正要逞能让后恒屈服,就听得后恒语气平淡道:“以前打完仗回营的时候,即使很疼也不能表现出来,手下人看着呢,主帅倒了,军心定然会乱,若是敌军乘势杀回来,会吃亏的。”
这闲说的一句话成功挑拨起了介泽的怜意,介泽心软得要命,甚至想直接就此把后恒带走,再不出现在这刀光剑影的战场上。
眼看就要回营了,介泽一扯缰绳停住了马,认真道:“季公子前去与叔文他们接应,不出意外可以击溃最后的南巢兵,南巢内没了几个能打的大将,量他们也不能兴起多大的浪……我们别回去了,好吗,跟我走吧。”
后恒一怔。
“乔珂,我自有办法收了他性命,鬼烛这个人不再是南巢的狗头军师了,没了倚靠,南巢新王很快便坐不稳了,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介泽说着便调转辔头,准备远离驻地。
后恒握着介泽手阻止了他,笑着想:介泽这不负责任的样子倒像是回到了以前做明主的时候。他哄道:“别闹了,回吧,我还有事情没有交代完。”
西极不情不愿地调转方向慢慢载着二人踱回驻地。
守卫望见了白马和它载着的主人,激动跑去传报,同时对众人喊道:“主帅回来了,主帅回来了!”
不起眼处蹲着一个搭灶的小兵,在众人欣喜上前的时候,他停下手里的活计,牵了一匹与自己同样不起眼不合群的杂色马,借着取水的名义偷偷溜出了驻地。
小兵一路驾马疾驰嘴里神经兮兮地念叨着:南巢,乔珂,主人。
后家军潜伏了整整五年,他终于完成了使命,心头激动手里也不住地冒着热汗打滑了马缰。自己也没想到,在最后一年,终于在韩城田地里见到了乔珂要的那个人,浅绿带黄衣裳,翩然驾马掠过自己身侧,将尘埃带起,入了自己眼睛。
终于,终于,自己能回家见妻儿了。
他根本顾不得歇息,带着后恒复活的消息和假装的敬意飞奔去找乔珂,可当他来到南巢驻地时,那里确是一片肆意的火舌。
“天师呢?”小兵神思游离地扯住一个逃命的南巢人,一遍一遍问:“乔珂呢?天师呢?乔珂呢?天师呢?”
“后家军来了,天师早跑了,大王死了,你还回去干什么啊?快逃吧。”南巢大胡子好心提醒这个傻子一句,然后甩开他的胳膊,逃命去了。
“天师走了,我体内的蛊毒怎么解?我的妻儿还没等到我。”小兵受慢性蛊毒侵害,神志恍惚,难怪这几日乔珂没有把推迟蛊毒发作的解药暗中送给自己,原来是跑了啊。
就在小兵神神叨叨时,乔珂迎面碰上了他,他立刻精神起来,眼里闪着希望:“天师大人,如您所料,后恒果然又活了,我的解药什么时候……”
“我知道了,辛苦了,这就给你解药。”乔珂走近小兵,袖中一闪白光,小兵眼里的希望还没有退去,脖颈间便喷涌出淋漓的鲜血。
最后,潜伏在后家军五年的南巢小兵倒在地上,心里怀揣着一个温暖的家,然而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家早就没了,也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幸。
乔珂坦然地合刀入鞘,夺过小兵的杂色劣马,扬长而去。
……
季公子与叔文他们清缴了南巢老窝,归来时已是夜半,想着后恒身有伤势便没有前去打扰,一行人打了胜仗美滋滋地回营睡去了。
趁着夜深无人,介泽沐浴过后打着不放心后恒伤势的幌子溜进了后恒的睡帐,他谴退了守营的两个兵士,一本正经地来为后恒上药,各种类型的药。
后恒肩胛上的伤口快要完全愈合了,介泽一边为他擦药,一边顾左右而言他:“你伤没好,我来吧。”
夜里介泽仗着二人睡帐相邻,只着了一件外衫便溜来了,此刻他的指尖竟比伤药还要凉。
“怎么能劳烦你。”后恒捉住这冰得不似常人的玉指,按在心口暖了暖,“在明城那天的夜里,大人的手也是这样凉,就算喝了酒也暖不过来,好在后半夜……”
介泽思绪顺着这话语回到了明城,趁着他走神,后恒轻巧一拽,翻身把介泽摁在自己暖好的一隅。
陡生变故,摆放一边的药瓶哗啦啦倒了一些,后恒一手别住介泽的双腕一手取了白瓷药瓶,单指弹开软塞调转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