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吧出来刚好十一点,怎么也赶不及回学校,沈路拿着身份证,就近开了个标间,连拖带抱将我拉进去。
我低垂眼睫,不敢抬起头去看他。
无数个意外才能造就如今的场面,后来我尝试过去复盘今夜,每每死在第一步,我根本不愿意去回想这样尴尬的记忆。
阮言。他难得唤我的大名,让我仰起头来。
这事到这儿或许还有的挽回,我可以握着沈路的手跟他撒娇撒痴,卖三分乖,说路哥我以后再也不讲脏话了你别生气了。
但活该我给身边的所有人一同惯坏了,我不明白今晚发生了什么,我来看一场酒吧歌手的驻唱,发现这个人是班级同学。和一个陌生女性旗鼓相当的骂了一轮,这有什么问题,她张嘴就在胡说,我讲一些她听不懂却能察觉到恶意的话,不是在还施彼身吗。
我真的昏了头,我说,沈路,她说我,我认,但她骂你,我要骂回去。
沈路好聪明,他一开始以为我是小孩心性,护了我这么多年,今天反哺一回稍稍过界也尚能接受。他只是想跟我讲道理,让我改掉张嘴闭嘴就是俚语的坏毛病。
他听出来前后两句的差别,手指都在发抖,不知不觉切换成我的小名,向我征询真伪。
宝宝,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好想哭,我觉得我在今天做了人生中第一个让我后悔的决定。如果真有一个亲哥哥,我可能并不会那么依赖他,但沈路不一样,他不一样。
我说:“是你想的那样,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甚至不敢直接告诉他,班上男生讨论女孩子时兴致缺缺,他是真君子,而我是真不感兴趣。
沈路沉默了好久,我同他一起屏气凝神,眼眶湿润,再迟一点就要掉下泪来,久到我差一点就要活不了了。
他站起来抱住了我。
我又喜又怕,像小时候一样伸出胳膊,紧紧搂住沈路的腰,一言不发,等着他审判我。
没事的,没事的。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熟稔地哄我,宝宝,不要害怕,你是我的宝宝,也是干爹干妈的宝宝,我们都爱你。
他蹲下|身,强硬地扶正我的脑袋,掌心贴着我的脸颊,忽然越过身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吓得魂飞天外,这样亲密的举动最近一回也已经是发生在七年前,我十岁他十一岁。
沈路低头,握住我的手,脸颊微微泛红,说,宝宝,不害怕了吧。
——原来是这样。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总之是百般情绪交织,一团乱线里找不出线头。
*
想什么呢宝宝,沈路手贱掐了下我的脸。
我俩并排坐在小床上,沈路膝上托着一册满满当当的相簿,编号写着三。
据说我婴儿时期长得特漂亮,林女士何其爱小孩的一个人,咔嚓咔嚓,拍了无数张照片留念,从此攒相簿这件事就成了我家的习惯。
一是出生到幼儿园,二是小学,三是初中和高中,每一本都是六年光阴,公平公正,连厚度都是差不多的。
编号三的这一本,之后的半册几乎都是沈路的杰作,摄影班没白报,我看着十八岁的自己,心说那时候真的——太嫩了。
沈路不常出镜,唯一一张露了全脸全身的是毕业合影。高一楼下的樱花树开得灿烂,沈路观察已久,在樱花最美的时候拉我去拍了几张,在我强烈要求下,绷着脸出镜了。
相簿传统延续到今天已经有了五号,四和五都收在那边家里床头的抽屉。
沈路感慨万千:“照片里是别扭拧巴的一小孩,家里头的是升级了的小孩儿。”
别扭拧巴,听着不像什么好词。我拿胳膊肘捅他,想了想又自觉理亏,他说的似乎也很正确。
第一次向他袒露性向是十一年前,仔细想来四千多个日夜里,我好像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等到如今我和沈路的关系早早定了型,说什么都不可追了。
沈路是个聪明人,至少在我面前是个聪明人,一脸白痴相是他的一层皮。
没有夏翊,夏翊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更没有所谓的惦记了十年。和他比起来,我太蠢了。
不打扰阮主任和林会计午休,我和沈路陪二老闲聊几句,在殷切婉转的目光中离开了我家。
沈小王八胆子忽然涨大,出了楼道口就牵住了我的手。
我当然不介意——但他是有头有脸的人,环境就是这样,我们身在此地,除了无人窥见的家里,满世界都是灯下黑。
干嘛啊,我好虚伪,贪心不足,任他拉着,还要去质问他缘由。
沈路的手掌和他的身形一样,都比我大了一号,他整个裹住我握成拳的手掌,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找到人间真谛的表情,太夸张了,他说,宝宝,每次来干爹干妈家,都好像在陪你回娘家。
我看错了,狗屁的找到人间真谛,纯粹是专属直男的感慨,最好再有人附和他一句,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人间幸事。
老婆是没有的,孩子也是没有的,只有我这个跟他在一起时二十八岁了心理还没断奶的别扭拧巴小孩。
我想着想着,不自觉就说出来了。
沈路笑笑,王八就是王八,他低下头来,在我耳边说,宝宝,你就是我的宝宝啊。
第8章
我常常有莫名讨厌他的时刻,比如现在就算一个。
卫衣的垂绳走着走着就钻进了衣领里,我懒得拨弄,回了家也还是这样邋里邋遢的。沈路关上门,拉开冰箱,把林女士做的豆糕放到第三层,下一步就是过来治我了。
热乎乎的气流拂在鼻尖,他其实没打算做点什么,只是看不惯我蠢兮兮的样子,两根手指伸进衣领,拽出来白色的卫衣绳子。
他这几天很闲,前段时间刚结束一个case,现在手上只剩一个人情活,不是什么大事儿,小公司分家产的破事,下周开庭,打完就能彻底休息一阵子。
我脱掉外套,趴在床上处理积单,托沈路和几个玩得不错的大学同学的福,再加上我自己弄了个公众号,大概也是饿不死的。
手机响了一下,我四下看看,它还搁在桌上,离我有点远。我推了推沈路,他顺势伸手够了一下,把手机拿了过来。
我是不大依赖手机的,屏幕尺寸太小,画图有板子,接活用电脑,手机除了用来打电话,也没什么别的作用。
我接过手机,通讯软件的第二列上新增了一个小小的数字一。
名字是XY,头像是一张精修八百遍完全看不出是谁的写真照,备注写着,小阮,我是夏翊。
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后察觉出了问题所在。
当天夏翊问我要联系方式,我脱口报出的号码明明是沈路的。难怪我报了一遍他就说记住了,原来是早早找人要到了正确答案,还要在我面前做一出戏。
沈路看我盯着屏幕发呆,从大床另一侧挪过来,我没有避讳他,举起手机给他看。
他面无表情,这是个中性词,因为我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心情几何,只能客观描述他的脸色。
沈小王八对夏翊的存在耿耿于怀至今,我十分能理解,我也同样对那个让他痛了一回的男人或女人怀恨在心。
他舍不得我,也晓得我根本离不开他。十几年前我们羞于提爱,这两年沈路大约是感情空白太久,每年在我过生日当天都要看着我吹灭蜡烛,盯到我头皮发麻,还要添上一句宝宝我爱你,最后才会温温柔柔地搂着我睡去。
我当然知道他爱我,我是他的避风港,是他的岸,却不是裹挟着他的浪潮。
现在我终于明白沈路对夏翊的敌意出自哪里,我是沈路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他辛辛苦苦照料多年,结的最甜蜜的桃儿给路过的野猴摘了,要我我也得气死。十八岁啊,如今的我远不如十八岁青春无敌,好在树根还在院里,沈路加高护栏,将桃树圈得死死,当年的野猴又伸出了胳膊,跃跃欲试。
桃儿没有心,但阮言长出了心,可沈路是人,人会爱他精心养护的花果,却不会和他的桃儿谈恋爱。
我也曾经以为,沈路是我的主人,他爱我是天经地义,直到他为别人死心塌地,眼眶发红,我才晓得,原来他杀我从来都是不见血的。
十一月多了,开空调吧又有点早,不开我一穿得少就会犯季节病。我吸了吸鼻子,小声说,路儿,路儿。
他按下手机,抽了张纸堵住我的鼻子,我随手掷进床脚的纸篓,两手一搭,没骨头地凑过去撒娇。
他吃这一套,把我圈在怀里,捏我通红的鼻尖。我更伤心了,在他胸口乱蹭,像个小孩一样一个劲地撒娇发痴。
沈路擒住乱动的我,他一向草木皆兵,爬起来去抽屉里找温度计,让我乖乖躺好。我拉着他的手指,期期艾艾,说:“沈路,你不要走。”
他哭笑不得,我想他肯定是没懂我的意思。但他俯下上半身,轻柔地抱抱我,掀开被子,坐在我旁边。
我慢吞吞爬起来,靠在他胸前,沈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那支手机拿了过来,放在我手里,握着我的手摁亮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