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瞪了他一眼,“谁是哭包,我怎么记得有个老师在我面前也掉了好几次眼泪呢。”
谁说不是呢,从上山第一天开始,陈云旗在三三的面前流露过太多太多情绪了,虽然常常觉得挺没面子的,但这种无需压抑克制情感的感觉让陈云旗很放松,也很享受。三三用他的柔情和耐心暖化了陈云旗冰冻的心,给了他一处可以肆意发泄的秘密花园。
陈云旗窘迫地挠挠头,又打着哈哈说:“好好好,我们都是哭包,天生一对。”
“三三,我不怕你笑话,但我长大之后几乎不会哭,连我外公去世的时候都没有。可认识你以后,我却总是轻易就会掉眼泪。”
陈云旗突然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喜欢自己这样,特别不爷们儿。”
三三望着他,十分认真地回应道:“我喜欢呀。”
“我喜欢你所有的样子,喜欢你在我面前不那么坚强。我想保护你,让你以后都不再会因为失去什么感到难过。”
三三一番话说得平静又质朴,没有半分的煽情也没有丝毫的浮夸,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平常事,却让陈云旗感到自己的眼睛顿时蒙上了水雾,再一次湿润了。
他赶忙转头,闭了闭眼,压回了心头一阵悸动,嗤笑着说:“小不点儿。”
“哼,”三三不服气地挑着眉毛说:“不就是比我高比我大么。”
陈云旗笑着说:“是啊,确实比你大不少呢。上回不是看过了么,还不服?”
三三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气恼地背过身去,闷闷不乐地说:“又欺负人...”
陈云旗突然伸手从背后揪住三三软绵绵的耳朵,把人轻轻往自己胸前拉了拉,认真地说:“从今以后,只有我能欺负你。我欺负你你可以哭,别人欺负你,你不能哭,忍着等我来收拾了他们再对我哭。”
他揪着三三的耳朵凑近了强调着:“记住了吗?”
三三心里甜丝丝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刚要说什么,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两人顿时迅速撒手的撒手,坐正的坐正,眼望着四周,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实则都心虚不已,紧张地像刚偷了情。
三三妈端着锅出来,见他俩在外面坐着,笑道:“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坐着做啥子?进屋准备吃饭啦。”
陈云旗和三三连声应着,纷纷起身往屋里走。
跟在三三妈身后的盛晓燕表情冷漠地看着这两个欲盖弥彰的人,眼神中透着寒意。这些天她情绪很低落,那令她震惊的一幕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放,挥之不去。她太困惑太好奇了,仿佛截获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却只能独自揣测其中,百思不得其解又只能忍着,忍得那叫一个回肠九转。
饭桌上,哥哥不时给陈老师夹菜,细心地挑去排骨上沾着的花椒粒,见他喝了酒辣得龇牙咧嘴赶紧给他递水杯。这一切在以往被大家忽视的细微举动,如今在盛晓燕眼里,都变得扎眼刺目。
三三爸今天回来得晚了,一进门便脱下沾满了泥土的外衣丢在地上,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来,给自己满了一杯酒,扬起脖子灌下,舒缓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唉,累死老子咯。”
三三妈端着饭碗疑惑地看着他说:“你不是打牌去了噻?咋弄得这么脏哦。”
“别提了,”三三爸索性把酒桶提过来放在自己面前,“阿措曲比又他娘的跟老婆打架,我去劝,还白白挨了一捶。”
阿措曲比是盛勤志的爸爸,陈云旗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习惯称呼他的彝语名字。阿措曲比跟老婆经常拌嘴打架的事陈云旗早有耳闻,据说村长和学校老师们都去他家调解过好几次,但没什么用,两口子每每打起来都是鸡飞狗跳你死我活,动静大得方圆十里内都听的清清楚楚。
“要我说,他媳妇也是自找的,哪个像她那么爱喝酒哦。”三三妈一听又是这档子事,便继续吃着饭见怪不怪地说。
“唉,这女人打又打逑不过,还爱闹腾,”三三爸摇摇头,又喝下一杯酒,“怕是早晚要出事。”
第四十一章 花火
“尼木地为喔”
“久不古拉嗦”
“尼木嘎得嗦”
“木拉格特波”
......
遥远的山边响起动人的山歌,三三推开门,朝远方眺望了片刻,回头笑着对陈云旗说:“是我们的‘歌神’在唱歌呢。”
......
“远方的贵宾四方的朋友”
“我们不常聚难有相见时”
“彝家有传统待客先用酒”
“彝乡多美酒美酒敬宾朋”
“请喝一杯酒呀”
“请喝一杯酒哟”
......
昨夜下过一场阵雨,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芳香。年三十的早晨,家家户户都打扫好了屋子,在堂屋摆出好酒好菜准备祭拜神明和先祖。
彝族还保留着严格的祭祖制度,三三爸手举盛满丰盛食物的托盘,带着一家老小先向祖宗,天地,土水日月,龙和灶台依次祭奠,再去祭奠各种农具,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农事安康。
陈云旗也规规矩矩站在后面,跟着俯身鞠躬,虔诚地为三三一家人祈祷。
按规矩,在这一天里,借过的东西要尽数归还,家家户户都不再出门活动,劳碌了一整年的妇女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当甩手掌柜,所有人都不得讲污言秽语,不可打骂小孩。
老人戴上了厚厚的头巾饰品,小孩们花枝招展地穿起了新衣。三三换上陈云旗买给他的新外衣,端起一杯刚烧好的油茶递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说:“乌乌,拉依多。”
蓝衣乌发的少年温柔可爱明艳动人,陈云旗傻傻地看着他笑,三三知道他听不懂,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哥哥,喝茶。”
陈云旗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烫的舌头发麻也顾不上管,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给三三,笑着说:“乖,来年平平安安。”
三三爸在一旁眉头一皱,连道使不得使不得,彝族没有给压岁钱的习惯,陈老师千万别破费。
陈云旗摆摆手说:“不要紧。我是汉族,我也是哥哥,我有我的规矩,路叔你就别管了。钱不多,上回下山的时候...用掉了,一点心意。”
说罢他又掏出一个红包给了盛晓燕。
盛晓燕低着头不敢伸手接,陈云旗低声催促道:“晓燕,快拿着吧,我的一点心意。来年事事顺心,学业进步。”
盛晓燕抬头看看坐在一旁的爸妈,得到他们眼神的允许后,才伸出双手接过红包,小心翼翼揣进衣袋,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谢谢陈老师”。
三三妈不好意思地说:“哟喂,陈老师啊,你这过年又是给我们买吃的,又给孩子买新衣服,还包红包,我们咋个好意思嘛,这...哎呀,都没得啥子好东西给你哦。”
陈云旗笑了,“阿姨你老是跟我这么见外,能跟你们一起过年我真的特别开心。”
三三在一边忍不住插嘴道:“你在我们家过年,我们也特别开心。”
一屋子人亲亲热热地笑起来,唯有盛晓燕低头不语。三三妈蹙眉打量着她,奇怪地说:“这娃娃最近是咋了嘛,大过年的咋不高兴呢?”
“没有,我好着呢。”盛晓燕头也不抬地答道。
“别掉个脸子!大过年的晦气!要啥子都给买了,还不高兴?还要咋样嘛!不高兴回屋待着去!”
三三爸可不懂什么少女心思,只觉得女儿的表情又无礼又扫兴,好歹家里有客人,她丧着脸不知道给谁看,让他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便不耐烦地叱责起盛晓燕来。
盛晓燕平日里可不怎么怕爸爸,任他责骂一概左耳进右耳出,从来不当回事。可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刚说几句,她就十分反常地哭了起来,起身跑回了屋。三三爸也有些诧异,呆愣了半晌,又假装不以为然地说:“批娃娃脾气越来越大了。”
陈云旗觉得有些尴尬,不便多说什么,只好用眼神示意三三去看看。
三三会意,跟着进了里屋,见盛晓燕趴在床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正哭得梨花带雨,便走到床边坐下,轻声说:“好了好了,多大点事,不至于吧。有什么不开心跟我说说?”
盛晓燕呜呜咽咽地说:“你出去!不要你管!”
“真不想跟我说说?”三三试探着问道,“那好吧,那我走了。”
他站起身要走,末了又忍不住回头望着她的背影说:“今天过年,要开开心心的,不能哭呀,不然明年一年都要不开心了。”
盛晓燕闻言坐起身,叫住正要出门的三三,没头没脑地问:“哥,过了年你去打工吗?”
三三愣了愣,收回已经跨出去的一只脚,重新走回床边坐下。
“不去了,我要回学校读书。”他认真地答道。
盛晓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问:“陈老师对你这么好,他到底图啥子?”
三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顿时有些心虚,原本看着盛晓燕的眼神立刻挪到了别处,纤长的睫毛随着话语轻轻地颤动着。
“陈老师对我好...是不求回报的,他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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