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瑛说的那日子是徐耘安的生日,也是徐耘安母亲王慎心的忌日。
徐耘安回去画室安排好工作,订下第二天回家的车票——现在徐初一家住在北城邻市的郊区。
霍长隽煮好饭端上菜,进卧室发现徐耘安在收拾行李,问他怎么了。
徐耘安心急如麻,一时间也忘了告诉霍长隽这事儿。他被这么一问,立马就没了那种强迫自己赶紧的心情,伤感和隐隐的害怕涌上心头。
不同于霍长隽对他爸更坚决的憎恶和不原谅,徐耘安对徐初态度相当复杂,一方面失望于他冷漠,另一面又牵挂着他。正如赵书瑛所言,他们父子之间并无什么大仇,也没有互相躲避多年的理由,更多是双方各有心事和立场却不肯交流,久而久之就在两人之间横亘着深深隔阂,可这隔阂在生死面前又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徐耘安真怕下一次见到徐初的时候,就是最后一面了。
“我爸病了,他没告诉我……”徐耘安将自己埋进霍长隽怀里,声音很是委屈,“我是他亲儿子,没什么血亲关系的也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霍长隽知道徐家父子多年的隔阂,抱住徐耘安,给他轻轻抚背。
“没事的,我陪你回去,没事的,我在呢。”
第五十五章 回家
徐耘安没让霍长隽跟他一起回家,怕刺激徐初。
霍长隽一个人硬生生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明白事理一个却感性黏人。第二天要赶着回東博,霍长隽不能亲自送徐耘安去车站,临出门时他将自己暂时交给后者,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钻进徐耘安大衣里,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用鼻音撒娇:“徐先生,你把我放行李箱里带走吧。”
徐耘安忍住不笑,捧着他的脸从下巴、脸蛋、鼻子到额头又亲又蹭了个遍,最后在嘴上厮磨到自己嘴唇也被吸红了才罢休。
“好了,我要走了,你要注意安全,好好吃饭,”徐耘安拉着行李箱,向锅巴挥挥手说,“锅巴,记得看好你爸,拜拜。”
在阳台遥望出租车的车屁股也消失不见了,霍长隽深呼吸为自己打气:“好,老婆回娘家了,我也该上班了,加油!”
徐家的住所依山傍水远离市区,徐耘安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午饭点。
保姆见徐耘安是个生面孔,便去喊娟姨来认人。娟姨来大门口一看很吃惊,她没想还能见到徐耘安。自打六年前徐耘安出柜后,他就没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更别说回家了。
徐耘安鞠躬,将备好的礼品递过去:“娟姨,您好。”
娟姨这才想起请他进去,笑着接下礼品,跟保姆介绍这是大少爷。
保姆表面上连连赔罪,可实际在想,这是哪门子的大少爷,她在徐家干了四年了也没见着一次。
徐耘安一进门就四处张望,娟姨明白过来,便说:“老徐跟他的几个朋友去钓鱼了,晚上才回来。”又使唤司机把行李给搬上二楼左手边第三间卧室,转头问徐耘安想吃点什么。
他没什么忌口,就说随便来点就好,娟姨记得他以前的喜好,吩咐保姆去做吃的。
明明是自己的家却有说不上的拘束感,徐耘安宛若客人坐在一边,略紧张地抿了口茶。
娟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问问他的近况,徐耘安一一作答但也绝不多说,就像以前那样。
徐耘安也不再客套,直接问:“娟姨,我爸身体怎么了?”
娟姨说:“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检查出有些指标高了点,年纪大了也有点痛风,医生说要好好调理身体。”
徐耘安松了口气,娟姨欣慰地笑笑:“其实你回来挺好的,虽然老徐表面还那样不咸不淡,但肯定盼着你回来,不然也不会经常跟书瑛打听你的近况。之前有记者来采访,也跟他说了点你的事儿,我看他那时候就挺开心的。”
“既然他想见我,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我身体出了问题?”
娟姨叹了叹气:“你也知道老徐的倔脾气,他心里肯定是在乎你的,但可能觉得这样是在跟你示弱吧,又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唉,传统的中国父亲大多是这样的,外表强势、高高在上,从不肯轻易表露感情。”
徐耘安不信娟姨这一套说辞,爱就应该及时表达,为什么徐初想念他却不便让他知道呢?他自然明白父母不过是有局限性的普通人,可深陷于局限性之中不肯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这些过去。过去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哪怕已然拔除的刺再也不能影响到他的现在和未来,可留下的印记依然使他耿耿于怀,时不时就回头盯着看,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抹平。
吃完中饭,徐耘安上楼给霍长隽打电话报平安,还在说着话,一推开房门就愣了。
话筒那头突然没了声音,霍长隽以为是手机信号出问题,在那儿喂个不停。
徐初搬到新家,可还是给徐耘安预留了一间房,房间摆设跟他上大学前住的那个家相差无几。
“我以为回来住的是普通客房,可他居然给我留了一间卧室,摆设跟以前那间差不多。”徐耘安说到最后,声音也有点哽咽了。他一边打心里笑自己容易满足,不过是预留一间卧室就自以为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可另一边却不住地沉浸在感动之中。
霍长隽隐约能听到徐耘安克制的颤抖,心也跟着揪起来,心想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怎么就放心让你独自面对这些呢?
他这边好生安慰着,转头就协调好工作安排,回家准备好一切,左哄右哄终于哄得锅巴跟他同行。
下午四点多徐初就回到家,徐耘安以为他今天收获很少而兴致缺缺,没想娟姨告知徐初他回家的消息,徐初是特意提前回家的。
当然,徐初自然不会把这些宣之于口,他还是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对徐耘安时隔多年回家这件事很是淡漠,看不出任何悲喜情绪。
这是徐初的常态。六年前为他出柜的事情盛怒是唯一的例外,绝大多数时候徐耘安觉得自己的事情不会引起徐初情绪上的一丁点波动,听过就算然后抛诸脑后。
饭桌上,徐初隔了很久才问出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回来了?”徐耘安点头。
徐耘安扒了几口饭,看徐初的碗空了一半,才大着胆子问:“明天一起去看妈妈?”问的时候很紧张,一句问句被他说成了通知式的陈述句。
徐初抬眼看他,嗯了一声后继续吃饭,然后父子又陷入惯常的沉默之中。
一顿晚饭索然无趣,徐家信奉“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没任何交流,仿佛是在餐厅拼桌的陌生人。
第二天是周末,正读高二的妹妹徐云溪正巧也从学校回来,她性子热情放得开,跟徐初的性格简直是两个极端。多年不见的哥哥突然回家这件事对她来说很新鲜,毕竟哥哥在她眼中一直是个很时而高冷时而温柔的神秘人,于是一连串问了好些问题,娟姨本想责怪她多嘴,徐耘安却耐着性子一一解释。
徐耘安跟妹妹年纪相差很大,加上他内向话少,在她小时候基本没什么交流,唯一记得的是偶尔给她吃糖或抱她、带她种花种草或画画时许她安安静静坐一旁看着。他对这个妹妹说不上喜恶,在他眼中,徐云溪跟画室那些活泼好谈的女孩们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多了一层血缘关系。
饭后,徐云溪大着胆子敲响徐耘安的房门,支支吾吾说自己作业有问题不懂,可溜进来却开始参观房间,还跟徐耘安闲聊起来。
明眼人也看得出问作业是个幌子。
徐云溪瞧见徐耘安在画画,不禁回忆起一些往事:“哥,我记得小时候经常来你房间玩,你每次都在画画,看起来很乖。你也不会嫌我是个小屁孩很烦人,把我抱到椅子上看你,偶尔还给我吃糖呢。有一次我问你能不能给我画个画像,你也答应了,还在我生日那天送我,我到时候还保存着呢。后来你读高中就很少回来了,可是每一次回家我问你学校的事儿,你也会跟我说……”
她跟哥哥接触也就那些屈指可数的小细节,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得很牢。
徐耘安能感受陌生的妹妹对他表现出的刻意亲近,她自然流露出那种好奇又忐忑的眼神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鼓起十二万分勇气靠近徐初常年紧闭着门的书房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的眼神。敲开爸爸的房门如进行一场伟大的冒险,可徐耘安实在太怵了,光听到徐初冷漠的应答就迈不开脚步,几次落荒而逃后就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些年过去,他对父亲书房有什么已经不再抱期待,或者说不敢再抱有期待,可那个渴望又不敢亲近的孩子依然住在他心里,只消一个相似的眼神就能勾出来。
“哥,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溜进来探险,师姐也经常跟我说你的事情,”徐耘安态度平和,徐云溪很快就放松下来,她伸出手指逐本数着书架上的书,然后在角落翻到那本伦勃朗画册,“嘻嘻,就是这本……哥哥你的秘密,我是无意中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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