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病床的是个患癌半年的赵姓中年妇女,说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倒是她生了个贴心的好儿子,每日端茶递水就没落下一样。
林冬怡眯眼笑着看向霍长隽,后者削了个红富士,切成一块块递到林冬怡面前。
“你是来找人的吗?”门口处传来护士的声音,现在正值医护巡房时间。
霍长隽看向声源处,徐耘安苍白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护士的问题,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后掏出手机打字给护士看。
“耘安。”霍长隽脱口而出喊了他的名字,徐耘安看向他像是看着一根救命稻草。
林冬怡好奇:“隽啊,你认识的?”
霍长隽没来得及回答,三两步走到门口处:“他是我朋友。”
准确来说,是男朋友。霍长隽想。
徐耘安跟着点头,又向霍长隽那边靠了几步,在手机上打字道:“师哥,我喉咙痛说不出话,醒了看见你不在,问了护士说你在这儿。”
“对不起,我这儿有事,没等你醒来,”霍长隽牵起他的手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你饿了吗,来吃点早餐。”
“这是我妈妈。”霍长隽介绍道,他话音未落,徐耘安就悄悄甩开了他的手。被甩掉的手滞在空中孤单得很,霍长隽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他们俩又不是见不得光。
护士给林冬怡测血压和量体温,徐耘安向她半鞠躬后正准备在手机上打字,霍长隽用手盖住他的动作,说:“妈,这是我的朋友徐耘安,耕耘的耘,安乐的安。他也病了,我带他来这边打点滴。现在他喉咙痛开不了嗓,所以说不了话。”
说罢把徐耘安按在张椅子上,端出刚才买的白粥和香菇青菜包,给他用湿纸巾擦拭双手。徐耘安局促无措,轻轻推开霍长隽的手,并且在他准备喂粥之前先一步抢到勺子。本来还病得昏沉如脚踏浮云的他现在浑身汗毛竖起,处于一级防备状态之中,最怕的就是林冬怡透过这些过度亲密的行为,猜出他们俩的关系。他自己怎样都不要紧,可是他得护好霍长隽。
被连续拒了好几次的霍长隽莫名烦躁起来,可瞧见了徐耘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白得跟纸似的,手背上还留有针口,就怎么都烦不下去。
十点一刻,林冬怡被推去做化疗,家属只能等在门外。霍长隽怎么都不肯坐下来,也不肯让徐耘安陪他站着。
林冬怡化疗排斥反应很大,霍长隽每次等在外面心如刀割却又无能为力,恨不得全部苦揽在他身上。
“我妈病了挺久的,情况越来越糟。你生日那天,她突然晕倒了,所以我没能守约陪你过完,对不起。”霍长隽突然想到徐耘安在本子上写的,不知道为什么想为自己辩解一下。
徐耘安心软得一塌糊涂,说好要放弃的心又一次被拉回来。他静静凝视霍长隽被走廊灯光模糊了的后背,读出了其中的萧索和孤寂,眼看四下无人,不由自主就拥上去,毛茸茸的脑袋往他颈脖蹭了蹭。
林冬怡病了快三年,霍长隽愣是没告诉身边的任何一个朋友,即使有二叔二婶帮忙分担,可终究得他独力扛着。人类的悲喜注定是不可相通的,他也就没必要去展露自己的悲喜,免得坏了气氛,而且受旁人的同情反而让他不舒服。可徐耘安几个无声的动作就这样轻易地化瓦解了这道高高筑起的防线,就好似在独自渡那无边苦海,突然来了这么一点甜,霍长隽眼睛陡然酸涩,可终究还是咬着牙把眼泪给逼回去,好歹在徐耘安面前保持一下高大形象。
徐耘安不懂怎么传达自己的心疼,抱了之后瞅到霍长隽脸上堆满了委屈和悲伤,似乎拥抱也没什么效果。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珍宝珠,之前霍长隽戒烟时常吃这个,他买了一堆放在每件衣服口袋里,等霍长隽需要了就能马上递过去。
他剥开糖纸,无声地做了个“啊”的口型。霍长隽不明所以跟着张嘴,一颗香橙味的珍宝珠就这样塞到他嘴里。
口腔洋溢着他最讨厌的甜腻,对上徐耘安微微翘起的嘴角,心想,什么嘛,这人怎么随身揣着糖,像个像孩子似的,还把他当成小孩子来哄……想是这样想,但他还是很听话地把糖给吃完了。
徐耘安在手机上敲字,然后抬起来给他看,上面写着:“不怕,我会陪你。”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会照顾好你。”
此刻徐耘安目光澄亮坚定,没有半点平日里的羞涩内敛。
霍长隽掉进了一汪温泉里泡得晕头转向,心眼却跟个明镜似的,徐耘安这番真诚的表白让他心尖儿发麻酥软,很不好意思,又莫名的笃信。
他想,能被这样爱着,真好啊。也许,他也能这样试着爱面前的这个人。
栽了栽了,他终于栽在一个兜里揣糖的小孩手里。
临近元旦,徐耘安的身体好利索了,经常来医院陪林冬怡晒太阳聊天。林冬怡给他看家庭相册,不经意翻到一张年轻时的照片,那会儿她刚大学毕业,心怀希望地憧憬着未来生活,神采飞扬的年轻面容在快门按下的那刻永远定格。
徐耘安直夸漂亮,林冬怡看着这照片里一脸稚气的自己,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良久后开口:“耘安,你能为阿姨画一幅画像吗?”
他欣然答应。
挑了个晴朗天气的日子,林冬怡打起精神画了个淡妆,穿上她二十几年前大学毕业那天的红色长裙。
她颇忐忑在全身镜前比对:“耘安,这样好看吗?”
徐耘安重重地点头,语气虔诚无比:“好看的。”
林冬怡自然知道他在安慰自己,镜子里的她双颊凹陷,一头秀发因化疗不复存在,哪里来的好看呢。
徐耘安察觉她眼神黯淡下来,不禁哼唱起:“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她笑出了声,不是因为这旋律被改编得面目全非,而是徐耘安极力希望哄她开心的笨拙模样。
午后的冬日放晴光,林冬怡理了理裙摆坐在草坪上,双手交叠在腿上,弯眼微笑正视前方。尽管这副身架已然腐朽,她还是想将灵魂深处的怡然表现出来,最后一次如此。
她走神想到了年轻时喜欢过的诗句:“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眼睛被阳光晃了晃,不觉有点发热。
霍长隽来时便看到这么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他蹑手蹑脚走到徐耘安身边,蹲下来将挡住视线的额前碎发拨到一旁,手顺滑到耳垂处轻轻捏了下,小声说:“你头发掉下来了。”
徐耘安下意识躲开,咳了一声提醒他注意影响。这些天他跟霍长隽拉开距离,在林冬怡面前尽量表现出跟霍长隽“不熟”,可后者丝毫不在乎,该怎么上手就怎么上手。
林冬怡看在眼里却笑而不语。
徐耘安画了个大致,回头补充好细节,三天后拿着一幅装裱好的油画给林冬怡看。
林冬怡爱不释手,她隐隐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这样回光返照的好状态怕就这一回了,心里感叹,这下总该有一张喜欢的遗照了。
临走时她塞了个苹果给徐耘安以示感谢,顺道把字条塞到他手上。
霍长隽跟徐耘安那点破事哪里瞒得住林冬怡,可林冬怡没有当面戳穿,她在字条里恳求徐耘安好好照顾自家的傻儿子。
上一秒以为被投进动荡的狂风骤雨中颠沛流离,下一刻却躲进了安稳结实的城堡里,在火炉旁静静取暖。徐耘安为这片刻的理解感到很窝心。
路口等红灯时他主动捞起霍长隽的手,这次他没有甩开也没有被甩开。霍长隽以为他在为一个几块钱不到的红富士乐呵,绿灯亮起就由他拉自己的手过这条马路。
第三十八章 向神祈祷
老猫盖饭陪霍长隽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外加三年高中,死在了新年来临的前夕,享年十二岁。
盖饭被烧成灰装进了一个坛子里,放在家中,它小时候最喜欢将自己塞进空溜溜的鱼缸或者小储物箱里,霍长隽疑心他是水做的,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
他情绪没有太大波动,人跟猫寿命不同,盖饭已经走完了它整个猫生,相当于人的寿终正寝。在盖饭短暂的生命里,他们好歹在一起。
千古流传的诗句也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霍长隽刻意让自己学着坦然点,提前预习如何与亲近的人或事告别——不管他愿意与否,迟早有天也要跟林冬怡说再也不见了。幸好人能自欺欺人,除了人世间,还有天堂这么个存在,死别时能假装豁达地说咱们天上见。
想是这么想,可霍长隽最奢求的仍然是,他所爱都能好好活在这世上,管他什么天上地下的。
等盖饭钻进坛子里的三天后,徐耘安抱来又一只布偶猫,也是耳朵鼻子一团黑,通身雪白眼珠子蔚蓝似海。
徐耘安抓起小猫的爪子跟霍长隽比了个“嗨”,捏着嗓子说:“主人,我叫锅巴呀,刚出生一个星期,以后就由我来陪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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