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宵风单手骑自行车呼啸而来闯进镜头里,夏风翻动他那宽松的蓝白色校服,姿态上眼看就要飞起来。
莫名地,徐耘安眼前出现了十七岁的霍长隽,也是穿一身垮垮的校服,乘着追风的劲头闯进他的视线里,从此就在心尖上赖着不走了。
一下子回到十三年前。
霍长隽还没戴上老气横秋的金丝眼镜,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去,而徐耘安只是个整天埋头画画的闷葫芦。
高一那阵子,顶着同为校友的父亲徐初在圈内赚得的好名声,徐耘安刚进华校的美术班就被高看一眼,班主任老邓见面就说这回美术班又要出一个大画家。徐耘安确实没辜负这厚爱,第一个学月拿出的作品就相当惊艳,当选为优秀作品放在橱窗里展示。
这褒奖来得实至名归,美术班的同学看着服气,哪怕徐耘安话少不爱主动搭理人,平时除了上课就是画画,在那一届华校美术生中依旧很有存在感。
同班的霍长新看这作品看得热泪盈眶,没几天就缠上徐耘安,一下课就在他座位上守株待兔,拿着盒纯牛奶,一声声“师父”喊得凄厉动人。徐耘安性子偏冷不善交际,基本是等别人主动搭理,他才愿意说点什么,最受不住的恰巧是霍长新这种人来疯性格。这一来二去,徐耘安就被他缠惯了,霍长新一天不在他身边蹦跶,他还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霍长新有个很崇拜的堂哥,练习静物写生时总在徐耘安耳边提个不停。一个学期下来,徐耘安把这个传闻中的堂哥从七岁到十七岁的光荣事迹都听了个遍。
下学期伊始,在霍长新贫乏可怜的褒义词库循环了好些遍之后,他堂哥霍长隽终于要转学到这里。
转学的第三天,老邓给全班同学留一个下午自由练习,徐耘安被霍长新三催四请拉去校外看演出。
霍长隽在校后门靠着辆电动等得直打盹儿,跟一只过路的胖花猫玩得兴起,被突然跳墙而出的霍长新喊去帮忙。
猫被吓跑了,那个下午他伸手抱住了畏高的徐耘安,还骨折了。
就在亲密触碰的瞬间,徐耘安的鼻子捕捉到一种反季节的味道。那天霍长隽穿了崭新的校服,上面残留清新的洗衣液味道,在这正好的春光里散发夏日酸酸的柠檬香。
最终那场演出还是没看成,他们仨一起去了趟医院,一起写检讨,一起罚站走廊。
教导主任要求见家长,最先等到的是风风火火赶来的刘慧兰。那时候刘慧兰大概还没迎来彻底把她收服的二胎,脾气被捣蛋的霍长新折腾得暴躁异常,见面就赏了霍长新一个酸辣的拧耳朵,然后打发他滚一边,先给教导主任赔礼,又在楼梯口跟霍长隽苦口婆心谈了半个钟。
徐耘安不禁想起小时候,每次放学都会见到有家长跟他的小同学又亲又抱,也有家长拧耳朵骂孩子捣蛋调皮的。他才知道,原来父母跟孩子之间还能这般亲近自在。
他家不是这样的。
他很早就没了妈妈,父亲徐初沉默寡言专于创作,整天板着张冷脸,徐耘安极少有跟他说得上话的时候。继母娟姨对他很客气,衣食住行上从没有任何疏忽。她会恨铁不成钢骂调皮的妹妹,却总对他笑脸相迎,管他饱暖却不理悲欢。
徐耘安只能时不时到照片里找自己的妈妈,照片里那个陌生女人笑得比二月春花还灿烂,但是没法给他一个暖意洋洋的拥抱。
等刘慧兰开导完霍长隽,折回来向老邓了解霍长新最近的学习情况,徐耘安的继母娟姨才姗姗来迟。
教导主任对徐耘安这种乖孩子很宽容,娟姨很快处理好,回头没对等在办公室门外的徐耘安多问一句逃课的,脸上毫无责备之色,只问他生活费够不够。
徐耘安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爸爸呢?”
他知道徐初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起了想问的冲动。
娟姨尴尬地笑笑:“你爸他忙着呢,就没来了。”
徐耘安心中的沮丧积聚到了一个顶点,突然问:“他是不是觉得没必要管我?”
娟姨没料到平时不吭一声的徐耘安会问这种问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恍惚间才悟到面前这个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她极力解释:“也是因为你乖,所以才没怎么管的,耘安你别想太多。”
“那我现在不乖了,他也不想来管管我吗?”语气里十足的委屈。
这下娟姨彻底没声了。
沉默久得足够徐耘安找到答案,他向娟姨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谢谢阿姨辛苦跑一趟。回去的路上小心。”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对家人失望了。
去老邓办公室的路上,徐耘安碰见了趴在围栏处仰天看的霍长隽,一只手打着石膏,宽松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胀,偶尔翻起时能窥见无半点赘肉的侧腰。他不擅长交际,远远看到的时候就开始想怎么主动打招呼。
最后是霍长隽把他喊住的,说:“二婶还在跟邓老师聊,你再等等。”
徐耘安点头,顺势说了句“谢谢”。
霍长隽不习惯让场面冷下来,总觉得有义务找点话题聊聊。他瞧着办公室里跟蔫了的茄子没两样的堂弟,笑着说:“刚刚你妈妈没把你怎样吧?小新可惨了,这会儿是二婶动手,晚上回家铁定是二叔动嘴,他们男女混双有够他受的。”
徐耘安平静地回答:“我没有妈妈,她是继母,她只会骂我妹妹,不会骂我的。”
霍长隽没想自己随便挑起话题就挑到最沉重的那个,暗自感叹失策,道了声“抱歉”。
徐耘安不怎么在意,看了眼办公室内,霍长新正在承受老邓和刘慧兰的双重训话中,哭丧着脸连声喊“我错了我错了”,不禁嘀咕了句:“其实,我偶尔也挺想被我爸揍一下。惹了事揍我,说明我也不是可有可无的。”
徐耘安自言自语惯了,也没指望霍长隽给答复。不料他却低声安慰:“没关系,以后会有新的家人。”
他们认识不过一个下午,霍长隽没觉得他们的关系能亲近到谈论家事,可徐耘安毫无波澜的脸上此刻堆满了失落和沮丧,直直戳中了他的心肺。他能理解那份对本该是温暖港湾的家庭失望的心情,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发现真相后失落而不得不接受的感觉却是雷同的。
第一次撞见霍怀进跟别的女人亲热,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霍长隽独自纠结了好几天,终于鼓起勇气向最敬爱的父亲求证。霍怀进不好否认,但他糊弄道:“爸爸以后不会再犯这类错误,爸爸最爱你和妈妈了。”
霍长隽当时年纪小信了这胡话,还当了帮凶替他瞒过林冬怡
“我还是不是个好孩子,我应该相信爸爸的,可我又欺骗了妈妈。”
他瞧着玻璃窗上折射出的自己喃喃自语,眼里满是失落,对自己的,对霍怀进的。
就像此刻在他眼前的徐耘安。
“家人还会有新的?”
“当然,结了婚谈了恋爱,伴侣孩子都是你新的家人,又或者养什么猫猫狗狗也行,又不是有血缘的才叫家人。如果旧的让你失望了,那就去找新的,总会找到合适你的。”霍长隽说完后对徐耘安露出安抚的笑容。
比如现在,霍长隽觉得他家的盖饭比霍怀进来得可信多了。
新的家人……倒是个挺新鲜的概念。
徐耘安被三月的蓝天亮得睁不开眼,负面情绪在心里撩起的褶皱似乎被一点点抚平,开始乱想自己新的家人此刻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晚安”(wanan)是“我爱你爱你”的首字母拼音缩写,确实是很老的梗了。
第十三章 同情心
那次不抱不相识之后,徐耘安挖空心思,想到每天给霍长隽送盆栽和小卡片,打饭送水以示感激。
徐耘安没怎么受过旁人恩惠,做起报恩这种事情来免不了笨拙不安,礼物还没送出去就设想过千百遍被拒的窘迫。他怀着忐忑的心,每次偷偷摸摸把东西搁在靠窗边的同学桌上就立马溜号,走廊上十几米之外一撞见霍长隽就赶忙掉头,活像白日见鬼。
旁边有同学问:“师弟做了啥亏心事?还是你欺负人家了?”
霍长隽望着徐耘安逃窜的背影直郁闷:“我也想知道。”明明为了救他左手臂骨折,他那天还巴巴地感谢不停,怎么这些天一边送饭送水送盆栽,一边见面却连招呼也不打就逃?
乐队训练时,霍长隽手受伤在旁边歇着,同班兼同乐队的邱陌调侃:“可能怕你把花给退回去呗,我看该不是追你吧。他看着就像那啥啥的,阿隽,你魅力无极限啊。”
霍长隽不解:“哪啥啥?”
邱陌诡异一笑:“就喜欢男人呗,之前咱们在校元旦晚会上演出,不就有个小男生到后台给你告白吗?”
“如果真的对你有意思,你会接受吗?”方霓状似不经意地问,眼神却紧盯着他。
霍长隽想到了初见时徐耘安眨巴着眼看他半天不说一句话的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你们想什么呢?我帮过他,他想表达一下谢意而已,可能就是……人有点内向腼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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