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赶忙把她的手塞回披风下去,撇嘴道:“谁爱笑谁笑去,只别叫我瞧见,我瞧见了别指望我嘴里说出好话来。”又笑:“奶奶别撵我,若为着奶奶我早走了,我啊,是为了我们的小哥儿,为这,奶奶再撵我我也是不走的!”
凤姐眉开眼笑。身后着四五个小丫头,主仆俩在回廊下慢慢踱步,理也不理园中那些婆子丫头打量猜忌的眼神。
贾琏喜气洋洋的进了上房,不但几个妹妹在,且连王夫人、新上任的宝二奶奶宝钗也在那里,围着贾母叙家常,逗乐儿。
一见他来,其他姊妹还好,只站起来略略叫声“琏二哥哥”“哥哥”,独宝钗,却得正经行礼叫:“琏二伯。”。
贾琏瞟她一眼,点头回礼,脸上神色淡淡的,扭头又笑道:“老太太大喜,二太太大喜。”
因着宝钗过门成了王夫人嫡亲的儿媳妇,王夫人对着凤姐这个侄女儿就大不如前,便是管家的权利也明里暗里剥夺来给了宝钗。先前二房虽从荣禧堂里搬了出来,可大老爷贾赦却没搬进去,且大太太邢夫人的确上不得台面,理不了家事,故而依旧是凤姐管家,王夫人在后头攥着,本来这也使得,毕竟是大房的媳妇掌着家;可宝钗上个月过了门子后,王夫人便放权给了她,倒挤兑的熙凤手里只剩下些鸡毛蒜皮的事务,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发话,碍着王夫人是长辈,贾琏夫妻两个只能心里憋气的很。
贾母爱宝玉,也疼贾琏凤姐,多少有些补偿的意思,这几人待他们夫妻二人极亲昵,听到贾琏这样说,便从小榻上支起身子,笑道:“喜从何来?琏儿快说来叫我老婆子高兴高兴。”
“朝廷公布了杏榜,环儿大名在列!已是贡士了,等些时日过了殿试,老太太就有个进士孙儿了!”说着一揖到底,抬脸笑道:“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儿?二老爷已知了,命孙儿快马来给老太太、太太报喜。”
听闻这话,厅中个人面色个个不同,探春亦喜亦悲,怔了一会立刻拿眼去打量王夫人和老太太神色,继而便低头不语;迎春温柔一笑,也是不说话;惜春是十二三岁的大姑娘了,她是东府的姑娘,与贾环并不熟悉,脸上倒没甚变化,坐在那里等老太太、太太说话。
王夫人笑容一顿,唇角耷拉下来。
宝钗连忙轻轻用手碰了碰她的帕子,起身笑道:“给老太太贺喜!恭喜太太!”众姐妹都忙起身同贺。
贾母面带笑容,眼里满是复杂,稍稍一顿,才笑道:“环儿是个有出息的!”看一眼王夫人,又道:“好好好,环儿有出息,日后也能给他哥哥襄助一二。”“琏儿,你弟弟的喜事,二老爷那里想来忙得很,那你快去帮着去!只一样,再忙也不能忽待了你媳妇,我听见可是不依的。”
贾琏应下,走出上房时回头看一眼,晦涩不明。
至晚间,贾琏才闲下来回房歇息。从窗户往里头看,发现凤姐坐在暖阁里,平儿临窗做针黹,主仆两个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情景极温馨美好。
“奶奶还管那些劳什子作甚,好好把身子养好是正经。既然她爱给她的亲媳妇,奶奶正是躲了清净呢,要我说呀,不管比管好,奶奶往常多操了多少心,白担了多少名去!奶奶只管瞧着,宝二奶奶可不是那么实心的人,像你什么都担着,等着罢,有她难为的时候。”
贾琏挥退小丫头,自己打帘进来,“你们主仆说什么悄悄话儿呢?”
“二爷回来了。”平儿忙站起来,凤姐却依旧半歪着不动弹。
贾琏笑着去招她,只见凤姐笑意盈盈的,眼里水润水润的,拿着贾琏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小腹,含羞带怯的低头。
贾琏初没反应过来,继而大喜,连话都说不好了,“这,这!这,真的?真的有啦?!”
凤姐点头,羞道:“是。已请大夫瞧过,一个半月了。”
又道:“小日子迟了好些日,我也没放心上,我的小日子惯常不准,是平儿这丫头经心,非得请人来瞧,才知道有了。”
平儿跪下,“贺二爷大喜!奶奶大喜!”
贾琏哈哈大笑,立马扶着凤姐叫她躺下,捂严了毯子,对着那肚子又摸又亲的折腾半晌,才抽空看一眼平儿,“好丫头,不枉你奶奶疼你!”
平儿又笑着道:“先前有大姐儿的时候,奶奶一开始是又吐又呕心,这回倒安安静静的,我也有几个弟弟妹妹,也知道这怀相不同男女便不同,奶奶肚子里保准是个哥儿!”又说,“常言道酸儿辣女,我前儿才说奶奶倒变得爱吃酸甜口了呢,这一瞧,原是根子在这里呢~”
一番话说得贾琏无比开怀,凤姐心里也熨帖,贾琏自觉这么些年来再没这样高兴过,就要大手一挥,要遍赏他们院里上上下下。
凤姐连忙拦住,给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忙掀帘出去,亲自守着门儿,叫他们两个说私房话去。
“怎么了?”贾琏揽着凤姐,不解道,“爷赏他们,因他们侍候的二奶奶好,二奶奶有了身子,该记一功。”忽作恍然大悟状,拊手笑道:“二奶奶这是要为咱们儿子俭省呢,是了,得给咱们儿子留下家底,可不能再靡费了,该打!爷怎么没想到呢!”
凤姐推了他一把,面色红润娇俏,看的贾琏心中一荡,倒觉得往日那些花花草草实在都不如凤姐来的妩媚。在心里发愿:若是凤姐能给他生下个嫡子,他便是守着她们娘几个过日子又何妨。外头的花草再好,能有凤姐平儿模样好?
只听凤姐道:“我哪儿有那般小气,这是好事儿,我自然愿意让奴才们沾沾喜气儿,可……”说着,就往大观园方向努努嘴,“那边刚安定下来,我这就有了,这不是扎人家的眼珠子么。咱们这个岁数了才又有了这个宝贝,我可得精心着。”
贾琏一怔,叹道:“是我想岔啦,宝玉出了那事,累得薛家表妹着急忙慌的过了门子,咱们若赶着去说你有喜,不独二太太那里,想来老太太也不见得欢喜。”想起素日王夫人的处事,她那些鬼蜮伎俩使出来一点儿,都够凤姐喝一壶的,贾琏立时一身冷汗。
“我想着罢,左右现在我闲了,索性把事务都推出去,好好养着,等三个月胎坐稳了再禀给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二房那里咱们倒不必特特去说。”凤姐现在手里管着的只是些没有油水的苦累差事,管那些,吃力不讨好不说还得罪人,先前她不甘心,可有了胎又经平儿一劝,倒也放开了心胸。
贾琏点头,“极是。明儿你也不必出去,我替你辞了去,你好好养着是正经。你有了这宝贝,我心里也搁下来,咱们日后只管闭紧院门,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顿了顿,又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咱们府上这么些儿孙加一起也比不得宝玉一个金贵。你刚没在不知道,我去那里报喜,你说环儿中了春闱,这可是阖府的大造化,可这造化没落到宝玉头上,二太太立马就不高兴了,老太太也淡淡的,连个赏钱都没给下人散,更别说置席面庆贺了,我瞧着直心寒。”
“更别说正月里出的那事,宝玉身子废了,二太太哭天抹地的,话里话外竟是愿咱们这作兄弟的带坏了他,唉,我听了都糟心,倒是环小子,二太太那指头都要戳到脑门上也一动不动的。真是!做哥哥做弟弟的,谁还能管到他房里去?管到他被窝子里?”贾琏说起来一肚子怨气。
凤姐没听说过这个,从贾琏怀里直起腰,柳眉倒竖,“还有这事?!你怎地也不跟我说!”
贾琏连忙把她压回去,苦笑,“你这炮躁脾气我还不知道?跟你说了你也只能窝在心里平白气坏了身子,还能跟二太太理论去?”
凤姐冷笑,“我算是明白了,合着我就是个傻子,白给人当枪使了那么多年,人家连我的苦劳都不记得呢!这还是亲姑侄呢,罢罢,我也不气我自己,远远的就是了,以后有什么可千万别找我头上!同是王家的女儿,也有个亲疏,想让我再去求叔叔婶娘,门儿也没有!”
贾琏见她气成这样,显然是为着自己受屈,心里暖暖的,笑道:“好了,好了,赖我,说这个作什么,白惹你生气。”
继而正色道:“这些年我冷眼瞧着,咱们这位二太太可不是能容人的,脸上越慈和,心越狠,宝玉是不大可能有嫡子女了,咱们大房不管有咱们姐儿,如今你又揣了一个,你可当心着点儿!”
凤姐深以为然,“可不是,贵妃省亲那园子说好是给众位妹妹住着,宝玉要成亲,二太太什么都不说就命妹妹们移出来,可怜都是大姑娘了,还要挤那抱厦里去。你不说我也知道,不独二太太心狠,老太太那儿也是偏心没边了,我那好姑妈近二年惹出多少事,都成了合京城的笑话了,可为着她是宝玉的娘,是贵妃的生母,每回都轻轻放过去。我再热的心也冻凉了。”
……夫妻俩说了些体己话,凤姐便兴致勃勃的追问今儿贾环中榜的情形,还把平儿那话学给贾琏听。
贾琏心里更喜欢,他小时候不知事,又中了别有用心人的套子,没好好读书,被勾搭的五毒俱全,他有了儿子,可不能让儿子也这样,需得好好教养,不错眼的看着,让他走正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