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进来时贾母正在破口大骂,贾兰在牢狱门口惊呆住了,还有外面看守的嬷嬷不耐烦的推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贾兰看着里面黑洞洞的牢狱,又回头瞧一眼外头的艳阳天,忽然觉着他就站在一张择人而噬的妖怪巨口前,腿脚不由的有些软,想起里面不知道怎么样的李纨,贾兰大着胆子拎着食盒进去了。
“兰儿!”贾兰这般走进来,看在贾家女眷的眼里好像救星一般,纷纷激动的扑上前来喊他,七嘴八舌的问外头情形,要贾兰救她们。
贾兰自出生起也享受过这般的待遇,平常就算是年节时他这个荣国府嫡长孙也不过是个木头摆设,只拿眼看着人围在他宝二叔身边儿罢了——贾兰瞠目结舌的看着一个个熟悉的贵夫人蓬头垢面的从栅栏里努力伸长手来抓他的衣服,那一双双眼睛冒着贪婪惊喜的光。
“母亲!”手上的食盒被宁国府的尤氏夺走,贾兰捂着手上被指甲挠出的血痕慌慌张张的跑到李纨所在的牢房。
李纨看上去还好,她一向懂得自保,这回进牢房也是,特意和一些老实的丫头婆子走在一起,如今也正被关在一起。除了凤姐儿那间牢室,就属她这边最平静舒坦些。王熙凤不改往日泼辣,抱着巧姐儿在鸳鸯和平儿的帮忙下恶狠狠的压制住她那牢里的丫头婆子,合众人之力收拾了她那间牢房一番,把稻草捋顺了,厚厚铺在石头床上,那石头床大的很,把上头的瓦砾石子儿清下去又铺上稻草,很够牢房里的人都横着排排躺上去了。
“兰儿!”李纨握住贾兰的手,眼里含着泪光,惊喜道:“你没事了?谢天谢地!”
贾兰也红了眼圈,“儿子没事儿,儿子一定想法子救您出去!”
李纨碰到贾兰手上的血痕,贾兰不由自主的瑟缩一下,李纨的面色当场就变了,急忙上下打量他,生恐贾兰受了什么刑责。
贾兰捂住手上的伤,并不说出来,只是李纨一看那指甲挠出几道子伤口,再瞟一眼那边乱糟糟围上去争吃食的尤氏等人就明白了。李纨眼中厉色一闪,抚抚贾兰的头发,道:“你既出来,便该回书院去,这儿你管不了,也不能管。你放心,娘会没事的!”
贾兰低下头,声音里藏不难受:“我被书院请出来了,夫子说等此间事了再让我回去,可……”
李纨眼眶一热,恨恨地捶了一下腿,脸上瞬间老了几岁,怕贾兰担心只能掩饰着说:“那就去寻你外祖父去,你外祖父在国子监有几分人面儿……总之,你不能再来这里了,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她心情激动,说话的音量难免就大了几分,被贾母等人听到,登时不乐意了。
贾母咳嗽一声儿,沉沉道:“兰儿是我贾家的嫡长孙,此时正该担起担子来,你教他什么呢!”又殷殷问贾兰:“你给放出来了,你宝叔呢?你老爷他们呢?是不是查明了咱们的清白,咱们能出去了?”
贾兰作难,望着那一双双期盼兴奋的眼,只能摇头道:“因着我素来只读书身上没沾染是非,故而大人们才先放了出来,宝叔还在里头,老爷却没见着,许是在别处关着……”
贾母一口气上不来,气的翻白眼儿:你既然出来了,何不细细打探?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倒就会找你娘来!真是要你何用!
尤氏半个脸上都是油花花,手里攥着半只鸡腿,舔着脸笑道:“兰哥儿既然出来了,咱们也有些依靠了,且不忙别的,这鬼地方又阴又冷,给人吃的都是猪食,兰哥儿先送些铺盖吃食的要紧。”见众人脸色不好,尤氏藏了藏那半个鸡腿,厚着脸皮指着凤姐儿那里还有贾母那儿,“这老的老、小的小,我知道兰哥儿最懂孝悌,不能不管罢?”
没抢到荤食,只抢到个馒头的芳官嘴里嗤笑:“兰哥儿懂孝悌,也只管的上我们荣国府来,你算哪门子长辈,我呸!”
……咒骂吵嚷又起。
李纨想起来,抓住贾兰急道:“你哪儿来的银子?”听贾兰说是同窗借给的才松了口气,又催促叮嘱贾兰不得再来这里,让他去外祖父李守中处暂住,等日后分明些再议章程。
便是能舒坦些也好哇,贾母看着尤氏狼吞虎咽的样子咽唾沫,她也不嫌那烧鸡油腻得慌了,清汤寡水的这么些天,就是肥腻的猪油她都能喝下去。这回见李纨那么不识趣儿,虎着脸狠道:“难道你要我们家出个不孝不悌的东西?浑说甚!兰儿他就是当不得大用,每日来给祖母叔婶送些吃食也能做的!再有现如今就他这一个男丁儿出来,跑跑腿多打探着都做不了?我还指望他能往相熟的人家去走走呢,好歹求人家把咱们娘们儿救出去!”
李纨一贯逆来顺受,可这都是在不涉及贾兰的情况下,关系到贾兰,她比谁都绝情。贾母那话说的老不客气,简直就是拿着贾兰当枪头子使了,李纨气的直喘——让她的兰儿伺候这些人,兰儿哪来的银钱?这大牢里岂是好进的,说不得叫人抓住这把柄又陷进来了!况且,跑腿打探求人?李纨唾了一口,就是贾母的老脸都做不得这些,何况她从没受过重视的兰儿,只怕人家家里只知道国公府有个宝二爷,谁认识个兰哥儿?
李纨冷着脸,只当没听到,嘱咐贾兰出去就去找他外祖父,万事听他外祖的便是。
贾母着急起来,指着李纨冲贾兰怒道:“你连你母亲也不管了是不是!不孝!”
贾兰为难,李纨腾的站起来,怒道:“说什么不孝不悌!老太太说这话还是先想想整个府里是怎么落得难罢!兰儿何曾不管我们,是国法大于天!照老太太的话,哼,难不成还要兰儿去顶罪不成,只怕纵使兰儿纯孝肯为,三司的大人们眼睛也亮着呢,不肯冤枉了好人倒叫那黑心肝的瘟星逍遥法外!什么也别说,兰儿既然能放出来,那就是上头表白了意思,只要清清白白的,一准儿有全须全尾放出去的一天!你们没做个错事儿的,怕什么,那些有罪的,兰儿又能帮什么,反正我是不怕,我一个节妇,便是说破天,谁也甭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李纨疾言厉色,老实人发火倒是镇住了场面,她朝贾兰使一个眼色,大声道:“没听说过进了大牢还能像家里头老妈子小丫头伺候着那样舒坦的,铺盖吃食,哼,兰儿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儿——若不然,人家说你贿赂狱官儿,再关回去可怎么的?吃了你东西的人肯站出来替你说句好话?”说罢,把贾兰猛一推,眼睛又亮又厉,贾兰头只嗡嗡响,糊里糊涂走出去,只在甬道尽头时听见里头忽的爆发出来的喝骂。
贾兰没法子,他不敢再去探监,想来想去却是想起来贾环——说起来,在小时候儿,他和环三叔还有史家的墨叔很是好过一阵子,可自打一次老爷鞭挞环三叔,母亲不准他再去和他们一起,说环三叔不得老爷太太喜欢,叫他远着不许亲近之后,他便与他们渐渐疏离了——听闻那两人双双中第的消息,他心里羡慕的很,也偷偷想过若是一直和他们好,兴许自己也能被收进白鹿洞书院去,兴许自己也能考中。只是后来不经意间看见母亲为此自责的样子,他就再也不去想,那两个人,离他太远了……
被下人客客气气的请进小厅,贾兰呷了一口茶,紧绷的心神松弛下来,好似找到了依靠一般。
“环三叔!”看到贾环进来,贾兰的眼睛一亮。
贾环摆摆手,凝神细看这个许久不曾见的儿时玩伴,忽觉分外陌生,他听着贾兰絮絮的说他的担忧惧怕,说书院的不近人情,说牢里太太奶奶们的狼狈,说他的恳请……
“我帮不了。”贾环看着他摇头。
贾兰的眼神黯淡下来,握紧拳头,困难道:“便是不能翻案,先把老太太等人接将出来,环三叔你不知道那牢里……你这里好大的地方,难道连几个院子也腾不出来?”
贾环哂笑:“难道我这里地方大,就该把她们接出来?那接出来之后呢,是不是要让出府邸给她们当家做主?兰儿这般想,是不知道她们牵扯进什么罪里头来,才以为我过去便能让刑部放人;还是不知道我已经分宗单过,这府邸一毫一厘都没沾染荣国府的银子?”
贾兰脸涨得通红,他只是见贾环好从容的气度,这府里又是好气派的模样,才脱口而出说出那些话来。
他自己都知道没有那么简单的事儿。
贾环深深的看他,淡笑道:“放心罢,大嫂子定无事。刑部处置其他几家时皆明白公正,无罪者很快便能放出,有罪者按律问罪,没什么路子好走,你便耐心等着罢。我后日就要出京办差,实在顾不得你,你且先在你外祖李大人府上暂住,这是一千两……”
送走贾兰,贾环举目望碧空中流云四散,心中空荡寂寥,唯在那人身边时,方觉得安稳……
就像贾环说的,刑部的动作很快,后头还有数条大鱼,他们实在不愿意与荣国府那些婆子丫鬟的纠缠,一日光景,女牢里就空了一半儿。当然,也只是荣国府不得意的主子和下人罢了。
有意思的是,圣上将彻查荣国府内院的差事交给了北静王——当然,这是除了贾母等主子外的荣国府内院,贾母、贾探春等涉及利子钱的主子丫头还是三司的差事。北静王要办的,是卡在荣国府内院范围内的事务——无比琐碎的鸡毛蒜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