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攥紧荷包,生怕他姨娘把荷包拿去了,不愿意说出来,又怕日后她从史家哥哥那里看见自己那块玉佩,无端闹起来,倒让今日那个唯一不低看自己的人也和自己生分了,只这短短一瞬,脑子里就闪出无数的念头,最终还是把手里汗津津的荷包拿出来给赵姨娘看,道:“姨娘,我在花园子里遇到史家哥哥了,原来他给我和哥哥姐姐们准备了一样的礼物儿,所、所以我把那块玉佩给他做了表礼。”
赵姨娘劈手夺过荷包,一瞅眉目便松些开来,这荷包绣工精致,还用了金丝银线,虽小但的确是上好的,打开荷包,里面竟然有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一个和两个如意梅花样式的银锞子,登时眉开眼笑道:“好,好,这史家的公子不愧是大家公子,待人是最有章法的……”
那金银锞子终是被赵姨娘收走了,只说怕他弄丢了,还好那金菊万福的荷包赵姨娘虑着让史墨看见高兴,给贾环挂在腰里了。
赵姨娘扭着腰身进去屋内,贾环在她身后撇撇嘴,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紧紧盯着看她把东西藏到哪里去,望着日后能偷出来。
等次日,史墨在家学里看见贾环时还吃了一惊,想想又明了了,他恍惚记得这贾环还给王夫人抄过佛经,也在中秋夜宴上做过诗,这样想来他必定也是上学攻书过的,遂也不说别的,摊开书本笔墨纸张,好好温书了。
贾环特地把位子挪到这角落里史墨的右侧,和贾兰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儿,还激动兴奋的来的挺早,这会儿见到史墨这番平静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灰心,但见他对旁人也是如此,又打起精神来。这时候的贾环还小,并未破罐子破摔长成那副“人贱自也贱”的脾性,不欲让史墨看他不起,便也摊开书卷好好温习起来,这样一来,倒是抛开了往日那些愤懑妒忌的杂念,定下心读起书来。
等贾代儒进来,看这书房里东北角落在一通说笑玩耍的孩童里十分乍眼,缕缕长须点点头,课上除了他孙儿贾瑞外倒也分些心思给了这三人。
史墨毕竟心智头脑超过一般孩童,而且现代里学校总会教授些记忆法联想法之类,读背起来事半功倍不说,理解也是远超这些死记硬背的同窗的。代儒教习总是喜欢重复两遍后让贾瑞复诵,史墨听会了便把心思分出来想些别的。这一日的时间他看似十分认真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打量这学堂里的子弟,尤其是身边两位。
联对之时他便发现贾兰认真刻苦,对子中规中矩,无过也无甚突出,反倒是贾环,和他异母哥哥贾宝玉一样有几分灵性异才。史墨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他样的心思,年幼的贾环被养的心思敏感又机灵,而且还颇有赤子之心没有日后那般惹人厌,若是,若是,有人插手他的成长,引导、教养于他,或许,或许,这真正是一块璞玉……
“贾环,你来诵解这一段。”贾代儒的话打断了史墨的思绪,史墨无声苦笑,他现在自身难保,还如何能管他人?且贾环再不得重视,也还是贾家之人,换魂的史墨自然知道这贾史王薛可都是新帝心头的一根刺,尤其是四大家族之首的贾家,帝王心术,完全是捧杀!偌大的百年世家,因被捧的太高,一朝摔下来才分崩离析,死矣僵矣。
晌午用饭休息时分,史墨邀贾环和贾兰一起,贾环小脸儿红扑扑的,笑的开怀,话却少,很有几分腼腆。
史墨心中一动,真心觉得这小孩儿可怜,不免行动间亲近两分,给他夹了两筷子菜,心道,罢了,就当儿时玩伴,能的时候对他好些又何妨,左不过几年时间,等他有些底气离了这族学去外头书院读书,谁也不能拿他的总角之交来作文章,贾家诸事与他还是没有半分干系。
到未时末散学,史墨同贾环贾兰叔侄一同回荣府去,及至分别岔路,贾环仍是依依不舍,史墨顿了顿,还是没有邀他去自己的院里,贾环有些失望,但是仍旧鼓起勇气邀他明日一同去学里。
史墨看着眼前有些相像的两个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神,心一软道:“明日卯时三刻,咱们在二门前汇合罢。”
等回到院子,史墨让准备了两份薄礼,命珊瑚亲自送去李纨和赵姨娘处,俱是前时来的时候戚夫人做面子的上好宣纸笔墨,还有两本书局出的新书。
“爷,林姑娘屋里的紫鹃姑娘来了。”
史墨执笔的手一顿,把用简体字写的下段日子要行之事的宣纸团团,扔到篓里,口中道:“请紫鹃姐姐进来坐,上茶。”
等他出了半月隔断,在里头侍候的小丫头——亦是史墨从保龄侯府带出来的两个小丫头之一,利落的拔出那纸团,摊开来看——原来这小丫头竟是识字的。
“黄鹂,小丫头又去哪里了?”里屋的小丫头听见人叫,忙把那胡写了一张不知所谓字迹的纸团起来仍旧扔进篓里,出来应道:“哎!珊瑚姐姐,方才爷在写字,我给收拾下……”
“快去厨上拎桶滚水来,今儿她们送晚了,我这里急用。”
…………
送走紫鹃,史墨捧着她送来的两册书本,仍旧往隔断里面去。扫一眼红木高桌前精致藤编的竹篓,里面果然和自己记得的不同,方才扔掉的纸张微微散开来,可不是自己团实的模样,暗自笑笑,史墨心道,果然这个貌不惊人的黄鹂才是好婶母的心腹,小小年纪连字都识得,和她一起的那个貌美性傲,惯常在他跟前表现、掐尖拔头名的白鹭却是个遮眼的。
要是自己真是七岁小儿,怎么会想到那个锯嘴葫芦一样,不往他跟前凑,听话懦弱的小丫头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个钉子。
摇摇头,史墨觉得这小丫头真心聪明,没有吩咐时她根本不出现在他跟前,却实实在在的把握住了书房,戚夫人担心什么呀,不就是担心他读书上进有了出息么?这小丫头看住了书房,自然他读书怎样也就瞒不住了,可不比那招人眼的白鹭要讨巧得惠的多。
坐上方正的太师椅,史墨打开刚刚紫鹃送来的书本儿,只见一册千家诗、一册日后才能学到的论语,两册书里俱有用红墨书就的随解,那一手秀丽的小楷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
这一看,史墨却是心惊起来,送几本书不奇怪,这半月他上学后三春姐妹并刑、王两位夫人都送来些书本笔砚什么的,只是些礼数,并没什么打紧的,可这两本一想就是被林黛玉注解过的书册却不同那些,看过红楼的人都知道这位林妹妹对自己用过的东西那是宁愿烧了毁了也不让他人碰的,更何况是她看重的书?
史墨又纳罕又心惊,不知怎会得这位‘林妹妹’的另眼相看。
那边儿紫鹃心里边也嘀咕呢,紫鹃是个知书达理、最心细的人,她被老太太给了林姑娘做大丫头之后,一门心思侍候林黛玉,事事都为她着想,林黛玉待她也是不同,比她从扬州家里带来的雪雁还要亲近许多。紫鹃尽心尽力的服侍黛玉,也是真心相待,但她心里头还是不愿意离了荣府的,她是家生子,父母兄弟都在这里,为着这初跟了林姑娘时她心里也曾暗自伤怀,可后来见老太太和宝玉待姑娘十分不同,让她揣测了老太太的心思,才心下大安,更是尽力让黛玉和宝玉亲近,心想这样对姑娘好,自个儿日后的去处也是不愁了,可不是两下里欢喜……但自从这史家少爷来之后,林姑娘虽对宝玉并不不同,但对这表少爷未免太好了些,姑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紫鹃为着自己的猜测心头一惊,又马上摇摇头,史家少爷比姑娘还小上一岁有余,虽行事大方但还是个小孩子呢。紫鹃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心想得想个法子分散了姑娘的注意才好……只是这丫头却没想到,史墨年幼,那黛玉何尝不是,她幼年离家,因着宝玉待她亲近,不管日后如何,现在也只是拿他作个亲近的哥哥罢了,哪里有那么些心思?
原不过是紫鹃这丫头自己心深虑重,年岁大些想的多罢了。
紫鹃走的急,进了贾母上房黛玉所居的暖阁时,听见黛玉的乳母王嬷嬷道:“姑娘,这史家的墨哥儿毕竟是远亲,咱们礼数到了就是,何至于要把你的书送过去?前些时宝玉来要,你也没给……”
紫鹃连忙屏气凝神,止住脚步躲在窗下仔细听。
“他来要我就给么,只他是王孙公子,我就是那贫户柴扉里的丫头?奶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的书愿意给谁就给谁!”
紫鹃一听,就知道林姑娘定是又与宝玉闹了口角,这会子说气话呢。
王嬷嬷也不分辨,仍旧慢悠悠的劝了几句。
黛玉的气消了几分,忽然低声道:“我见了那位史家弟弟,便觉得他像一个人……”
王嬷嬷一惊,像是想起什么来,眼睛里竟然沁出泪花来。
黛玉道:“奶娘也想到了罢,眉眼、年纪与琅儿都有几分相像,若是琅儿还在,母亲也不会哀思过重一病不起,父亲和我……”说着这话眼中已是落下泪来,她还记得那个瘦瘦小小乖巧的弟弟,再苦的药也是听话的喝完,还会软软的叫她姐姐,却只到三岁就没了,又一年母亲伤心过度,也丢下她去了,都中外祖母催的急,她只好孤单单的抛下老父进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