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霖申请去了英国,而江予因为有亲戚在美国的缘故,选择了美西的一座小城市。
当眼前的场景忽而一变,成为了那个被漫天白雪覆盖的小城时,江予甚至不由发笑,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这走马灯竟然还能跨国。可转念又一想,也并没有这么难以理解,毕竟这都是他潜意识中的回忆。
又是一年跨年,回国的话太过浪费时间和精力,于是“江予”决定留在美国。位于旧金山的亲戚大约是在与江奶奶的电话交流中知道了这件事,便主动来了联系,说是可以去找他们一同跨年。
但江予看着“自己”发了拒绝的消息,转而定了一张去纽约的机票和酒店。
他孑然一身,甚至连箱子都没拿,只背了个装有几件衣物的双肩包。
不过下午三四点,时代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片乌压压的人群。
天色渐黑,数字向“十二”推移。表演,倒数,呐喊,逐步而至。
落下的千余颗水晶光彩溢目,升空的数万束烟火绚烂璀璨,身边的人们在新年祝福中拥抱亲吻,他望着屏幕上寓意新一年的数字,低唤了一声新年快乐,随即穿梭在人群中,沉默离开。
大四找工作时,他特地没有选择本地的企业,而是决定前往一千多公里外的深圳。俞宁茵曾问过为什么,“江予”避重就轻地回答,只是自己喜欢那座城市罢了。
出发的那天,正巧江景铄公司有事,于是把送去机场的这个任务,交给了贺霖。
江予同贺霖的车一起到达机场,车辆却开在通往停车场的道上。
他听见“自己”说:“把我放在出发层就行了。”
然而贺霖不由分说地拐进了地下停车场,说:“我和你一起上去。”
“自己”的行李依旧只有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坐电梯上行至出发层,托运好行李,到了安检的门口,贺霖就不能进去了。
“江予。”贺霖突然喊住他。
江予随着记忆一同回身,他挡在“自己”面前,静静看着对方。他知道记忆中的人看不见他,于是与微低着头的“自己”不同,他肆无忌惮地凝视着贺霖,用眼神去一笔一画描绘对方越发深邃的五官,深深望进对方映着“自己”倒影的眸中。
蓦地,贺霖弯起了唇角,笑着看着“自己”说:“一路小心,自己注意身体。”
“自己”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贺霖似是在犹豫,沉默了好半晌,方才补上两个字:“加油。”
闻言,“自己”先是一怔,随后回道:“你也是。”
只见贺霖抿了抿唇,之后唇角的笑意更深,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让江予在跨越时空的深情对视中,无端产生了一种,贺霖的下一句话是一句保证的错觉。贺霖坚定地说:“我也会在这里努力的。”
江予不清楚,自己现在这个透明人的状态,到底能不能够流泪,但他在这番汹涌而久违的情感中,好似不禁感受到了自己的眼眶胀痛。
他走近了两步,终于做出一个当时就几乎抑制不住的举动。
他拥抱了贺霖。
江予无法真正地触碰到贺霖,只能堪堪将手搭在对方的背上,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穿透。他用自己的脸颊蹭着对方的颈侧,回忆中太多次拥抱的感觉纷至沓来,像是硬生生拼凑出了他早已失去的触感,好似真的被拥在贺霖的怀抱中,好似真的有了实打实的相触。
直到“自己”打了声招呼,他才不得不“松”了手,按照回忆,转身离开。
场景变换过后,这走马灯就宛若被人按下了一个快进键。
兴许是因为新生活太过索然无味,一个人过的日子又循环往复,在快速闪过的画面中,他看见“自己”适应工作的忙碌身影,看见“自己”回家剥栗子和一个人吃饭的孤独身影,看见“自己”在连续数日的加班后,难得可以提前出公司时,松了一口气的身影。
他看着“自己”上了地铁,又出了地铁站。绕过广场舞,穿过小吃摊,经过了交谈的两人,那弹球又溢出了流光,骤然一声巨响,眼前又映射出了一片五彩斑斓的光。
戏演完了全程,也该是时候落幕了。
江予以为这就是结束,接下来,大概等待自己的便是死亡。到这时,他反而舒了口气,淡然了。死亡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都已经赚了两年的“人生”。
然而,疼痛在这一瞬间遽然席卷了江予的四肢百骸,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在将他撕裂。当时在宿舍楼前,从走马灯中撤离时的疼痛与此刻比起来,简直就是相形见绌。
脑中的疼痛仿佛是在脑浆中丢入了一颗火星,一波又一波的炸裂让疼痛好似永无止境,江予承受不住,霎时间跪倒在了地上。他想抬起双手,却无论他使出多少所剩无几的力气都无法做到。
疼痛让江予紧闭双眼,眼前成了一片黑,可能是几秒,也可能过了几世纪,江予在这仿佛无休止的痛楚中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观念,他只觉得好像逐渐有束灯光,透过他薄薄的眼皮,想要侵入到他的眼中。
脑中的感觉终于淡了,面颊上却隐约有着绷带的禁锢感。江予开始拼命挣扎着,想去挥动四肢,最终成功移动的却只有一边的手指。
扑通。扑通。
滴、滴。
倏地,江予好似听见了从胸腔发出的心跳声,和象征了心跳的仪器声。连带着,还有许多陌生和熟悉的声音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唤,渐渐清晰地响彻在了耳旁。
很吵,江予心想,真是吵得要命。
却又好像吵得让他找回了命。
有些刺眼的日光灯穿过床铺前的重重人影阻挡,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江予堪堪掀开一条缝的眼帘下,瞳孔早已习惯了长久的黑暗,不自觉地从眼角溢出泪珠。
“小予……小予!太好了!”
他半睁开眼,床周围聚着江景铄和俞宁茵,还有不认识的医生护士。
他张了张口,上下嘴唇碰了两下。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堪堪在氧气罩上呼出两道白雾,但另外两人瞬间读懂了他要表达的话。
爸……妈……
在走马灯中走了一遭,他终于从鬼门关走了回来。
第45章 没事就好
一切都好像特别不真实。
机器在耳边嗡嗡作响,窗帘未拉,窗外艳阳高照,一束斜照的阳光穿透了半边窗户,投射在一旁透明花瓶里装着的几朵色彩淡雅的康乃馨上。
太不真实,太过美好,就如同梦境一般。
好像只有那熙熙攘攘的校园,那骤然落下的暴雨,那被雨水浸湿的樱花瓣,才应该是真实。
可明明,那才是真正的黄粱一梦。
距离江予初次醒来,已经过了两周。
而他在此之前,昏睡了整整近两个月。
医生多次检查过后,确认了各项指标暂时没有太大问题,只是病人依旧虚弱,接下来需要长期静养。
江景铄和俞宁茵两人连声道了好几句谢谢,江予躺在病床上微一颔首,随即盯着惨白的天花板,眼神放空。
他总觉得自己的意识,还停留在五年前的春天。
恣意的学生生活,冥冥之中注定重来的初恋,都戛然而止于突然得知的真相,和无力的奔跑追赶,让他对当下的真实感到无所适从。这两周来,他几乎整日躺在病床上,视线所及都被囿于周围的一小圈病房,像是连病房的墙壁上有几条裂缝都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下意识地让自己回到回忆中,他们还没有结束恋爱关系的时候,贪恋那份虚幻的美好,但分手,漂泊,车祸,都是已经发生了的既定事实。
俞宁茵送了医生出门,回房后又见江予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给江予掖好被角,问道:“检查累了?睡一会儿吧。”
“妈。”江予从回忆中被唤醒,喊了一声,只是太久不曾说过话,咽喉像被抹了层沙砾般,只余嘶哑的气音。俞宁茵忙问他:“要喝点水吗?”
江予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另一边。
“爸。”他问,“工作呢?”
江景铄抹了把脸,才说:“你就别担心这些事了,安安心心养着身体,啊。”
江予如今身体虚,说不到几个字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想开口,倏地被自己呛到,猛咳了好几声。床边两人连忙帮他轻拍几下胸口,俞宁茵语气都有些急:“别说话了,有什么之后再说也行。”
顺过了气,江予却还是开口,断断续续问了句:“奶奶……她知道吗?”
“也没明确和她说。”俞宁茵叹了口气,“后来实在瞒不过去了,才说你生了点小病。”
江予闭眼点了点头,示意了然,老人家要是知道他出车祸,还昏迷不醒的消息,恐怕如今在医院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俞宁茵看他阖了眼,手势温柔地摸了摸他有些长长了的发,又说了一句:“累了就睡吧。”
江予几不可见地动了动脑袋,像是应声,又像只是磨蹭着俞宁茵的手,作出一番不符合年龄的撒娇。
俞宁茵能感受到手下的轻微蠕动,顿时觉得眼眶酸涩,她又在对方发上抚摸了几回。对面江景铄轻拍她的手,低声说道:“我们先回去一趟吧,让小予好好休息,你也连着在医院陪了好几天了,回去修整修整,晚上我来陪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