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白日梦,梦醒时分,一切都终将成为镜花水月……
他早该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切都能重来”,破碎的镜子、残酷的伤痕,所谓的“重圆”和“愈合”,也不过是虚幻的假象罢了。
他究竟爱上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贝佳的笑容温柔又亲切,优雅得体,落落大方。
她看了看侧着脸闷着头的林沛然,讶异道:“这不是林沛然吗?什么时候回国的?好久不见了!文轩你也太不够意思,沛然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郑文轩的尴尬简直已经具现化,林沛然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反应,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默默将攥着戒指的那只手藏了起来。
贝佳太过锐利的目光,针一样扎在林沛然戴着戒指的左手上,她笑着问:“我没打扰到你俩叙旧吧?你俩刚在聊什么?”
林沛然闷声不吭,紧紧抿着唇。
第三十四章
……
林沛然直到扫完墓两手空空的回来,都还在发呆出神,恍如做梦。
是啊,看看老人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
他思绪繁杂,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停不下来的走马灯,一边放着外公握着年幼的他的手,教他用毛笔写下:“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一边来来回回闪现着深黑的墓碑上,淡淡微笑的、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孔。
他对名字的认知,是外公最先教给他的,那时他还小,老人就已经告诉他:“我名叫青山,字子毫,意思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所以我后来给自己起号,就叫‘石乐公’,山枯木落,顽石乐乐而已……”
他抱着琴,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问姚乐阳:“为什么活着会这么痛苦?喜乐……忧愁……悲伤……痛苦……现在的我还活着吗?是活着的吗?”
姚乐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自己做出回答:“阳阳,我的心……它好像死了。”
*
今日没有笔记。
他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但也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多亏了贝佳,他又冷静下来了。
他宁可自己的人生被毁,也不想林沛然被毁。高中的时候他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治好了林沛然的自闭,他不敢想象,如果长辈和朋友们知道了他们的事,林沛然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在地上坐下来,十指深深埋进发根,死死揪住,发出压抑的长吼。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老天开眼。人活一辈子,除却年少,剩下的时间,不管再累再苦再艰辛,都要踽踽独行,既不能停下,也没有谁能帮你。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不喜欢你啊……
郑文轩猛地从梦中惊醒。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忽然又莫名想起那双眼睛,那仿佛死了一样的眼神。他坐了起来,长久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呆。
错了吗?
……还是说,其实这么多年,都只是他自己执迷不悟的一厢情愿?
他将要离开,因此在郑文轩回家之前,恐怕没人能再给它添水了;他只是尽自己所能,最后做点能为它做的事。
“自己努力活着吧,”他对绿萝说,“以后,你再也见不着我了。”
*
第二天,林沛然离开了B市。
再跟白玉见面的时候,林沛然是真把白玉给吓了一跳。
命运,总是在人不经意的时候,跟你开玩笑。
列车带着他前行,他离C市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沉。
……
『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你别老看他们,他们有我好看吗,你看看我,你多看看我……』
是姚乐阳发来的。
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沛沛没了。』
*
飞速前进的列车驶入连绵不绝的隧道,高铁的玻璃在漆黑的背景中映出郑文轩失魂落魄的面孔。
洗手台太高,站着吐腿肚子都在抖,好不容易把胃倒空,就瘫坐在地板上等眼前的黑暗褪去。
忽然就有了一种等死的错觉。
等不知道多久难受过去,再去看我的锅,哎,全他妈泡nong了。
以前白玉总劝我,说人活着不能太为难自己,受了伤就自己愈合,心情不好就不要听悲伤的歌,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买,喜欢谁就大胆去追,若留不住,便不要强求。
他说世间本残酷,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林沛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呼吸短促而破碎,手癌了好几次才给白玉发过去消息:『年底……我去C市投奔你,可以收留我吗?』
白玉还没回,林沛然的下一句就紧跟了上来:『会打扫家务,会做饭,吃得少,占个床位,不花钱。』
白玉在“收留”那两个字上看了很久。
『客气了。来就来,不用打招呼。』
他双手捧着白玉的脸,双目温和地“望”着他,神情认真又郑重、平静又温暖,“没有谁能永远强大。王八太小只了,载不动你全部的悲伤,我想替你带走一点……你愿意分给我吗?”
温热的液体刹那间流淌过他的指尖。
白玉说:“我不愿意。”
林沛然微微一叹。
他没有强求,他明白,这是白玉让他在人世多停留一会儿的方式。
乍一瞬的光明,乍一瞬的黑暗,光暗的交错之间,他的眼神也跟着一起明明灭灭。
他手上是银色的戒指,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论多么温热的体温,都不能将它暖透。
他幻想着,这是一个愚人的玩笑,虽然愚人节已经过去了很久。
又或许,他执念太深,以至于在梦里,都在为失去林沛然而担惊受怕。
可是这梦真实得有些过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醒过来,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散打运动员的拳头,就算荒废了数年的训练,也不是那么好尝的滋味。
这一拳已经足够令他清醒。
郑文轩眼前的东西毫无预兆地、骤然开始模糊,他全身颤抖,深深地呼吸,一种天崩地裂般的情绪疯狂涌上来,他的心疼得厉害。
他使劲闭了闭眼睛,然后仰头让那些太过脆弱的湿润从眼中强硬褪去。
他问:“都是真的?”
也就只有这时候,林沛然才能肆无忌惮扑进他怀里,露出自己所有的委屈和孩子气,把鼻涕和眼泪全抹在他衣服上,跟他说他好怕疼,好累,好不想死,跟他说一个疗程做完他就再也不要进那个屋子了。
梦里的郑文轩不会怪他弄脏自己的衣服,他会揉林沛然的头发,跟他一起骂辣鸡肿瘤滚远远的,还会用力地给他拥抱,给他安慰,夸他真勇敢。
然后林沛然不安的心才能短暂安分下来,变得温顺,变得可以被虚幻的阳光照进心头,将胸腔里跳动的冰块捂热。
他几乎想住进梦里,再也不醒过来。
……
他手里握着褪黑素的那个瓶子,觉得古怪。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装的绝对不是褪黑素,那个撕了标签的小白瓶里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莫名想起林沛然来D市之前的那通电话,那时候他困得睡眼朦胧,隐隐约约听到听筒里模糊的什么“眼睛还看得见”、“脑袋记得住”……郑文轩感到不安,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秘密。
一夜无眠。
整个晚上的折腾,天快亮的时候,林沛然才睡着。郑文轩见他终于好转了,也才跟着睡过去。
两个人一起眯缝到日上三竿,第二天的行程都被迫废了一半。
他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想过很多事,天马行空,断断续续,写下的东西也跳跃得很:
『世上的事大凡也就是这样,在你很辛苦的时候,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看到,也没有人能安慰你,更不要奢求什么感同身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忙碌,有他们的人生和他们要做的事,大家努力地笑脸迎人、负重前行,于是世界有了光鲜的表象。在这光鲜之下,不论苦或是难,都终要独自舔舐,独自愈合。
……
我刚刚忽然想,如果我没有遇到过郑文轩,我的人生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郑文轩有段时间没有收到他主动的联系了,林沛然忽然找他,他欣喜若狂。
他兴奋地跟林沛然说,自己得到了调令,4月底就可以回B市去了,这一次,再也不会走了。
他没有讲,贝佳因为情绪失控被单位辞退,去了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部门。虽然她还没有停止过分的跟踪和偷窥行为,但她的威胁值正在逐步降低,她已经渐渐控制不了郑文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