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轩下意识伸手去接,暗中将那闹人的落花轻轻拣去,只在林沛然肩上染一缕微弱的残香。
然后林沛然就会回过头对他笑,晕在枝缝间漏下的细碎阳光里,好看得令人窒息。
郑文轩有种恍惚的满足感。
林沛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包成笨拙厚重的球,尽管如此,也难以完全防御这样的阴冷,只觉得骨头都变得麻木,每动一下都如老旧的机器那样咯咯作响。
他长长呵出一口热气在掌心,慢慢将自己的脸颊捂住,以图这排队等待的时间里,他的脸不会因为静止活动而冷僵。
科室外的公共座椅是银色的金属椅,大约是不锈钢那一类的材料,林沛然光是贴着它,就能感觉到寒气透过层层衣服渗过来。
他为了不让注意力都被寒冷勾走,所以强迫自己给自己找些事做。
2048合到一万分的时候,企鹅里姚乐阳的消息居然闪动起来,林沛然感到意外——姚大姑娘失踪了大半个月,居然在这时候“活”了过来。
“别走”。
林沛然挤出一个笑容,哄他回去:“写你的作业去,以后我……”他改了改口,“……就不看你了,你别跟我学……爸妈、也挺不容易的,你替……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他没敢再犹豫,“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声回荡在楼栋里的巨响,把他的心也一起震碎。
林沛然全身颤抖着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下去,每一步都在那颗碎成玻璃渣的心上踩,把它碾成粉尘。
“你想好了?其实你现在这样,我不建议你再到处折腾。”
林沛然“嗯”了一声,“想好了。”
老中医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又扯了张空白的单子,刷刷写下了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和那张药方放在一起推给林沛然。
“拿走,出克出克出克!”
林沛然头一次见他不耐烦撵人,有点懵。
渐渐地,他发现行人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线,他们路过时,并不会因为他和郑文轩牵着的手而多回头看一眼。
就算偶有视线落在他们手上,也会很快飘上郑文轩坦荡荡的眼睛,然后若无其事被主人收回去。
林沛然感到惊奇,这和他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大二的时候,他就充分明白,异性相恋和同性相恋,在大众的视野里,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算女生们腐着开玩笑,就算男生们张口闭口搞基卖腐,在真实的世界,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是异端,是不堪、肮脏、随时都能跟性和疾病扯上的话题……
所以一直以来,他也都未曾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光明正大被郑文轩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的一天。
他在房间里疼得死去活来,真真正正的死去活来。
受苦的是身体,抽痛的是心脏。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恍惚着回想自己的一生,迷茫间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二十几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跌跌撞撞走向阳台,如水的夜色里,他目中流淌着被城市的灯光染得黯淡的星河。
有一瞬间,他想打开防盗网的逃生锁,从这里跳下去。
我不过是想和他一起留下点回忆罢了。
我没有一年了,他却还有好几十年,一年的回忆对我来说是人生余额的全部,对他来说却只是无限稀释的几十分之一。
这好像不太公平。所以我可不可以自私一点,多占领一点他的回忆呢?』
“我明天六点还要起床加班来着,今晚实在得早睡了……”电话里,郑文轩困倦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睡着。
林沛然听出他的疲惫,瞧了瞧墙上挂钟快要三针合一的指针,无奈又心疼,“那就赶紧睡,你们单位这也太压榨员工了吧,加班到现在明天还加班?我可不想回头领个秃头回家。”
路人们的目光立刻落在他俩身上,林沛然的脸“腾”地烧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郑文轩背着他,把他往上托了托,一步一步,朝着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个LOGO走过去。
林沛然没有勇气抬头,他毛茸茸的脑袋就搭在郑文轩脖子旁边,路人的角度也根本看不清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他装死似的伏在郑文轩背上,一张口,鼻头就酸起来:“……都说了想回去了。”
郑文轩义无反顾往前走,反问他:“想吃什么味儿的?难得来一次,差这么几步太可惜了。”
“……”林沛然沉默了好久,闷闷道:“……原味。”
他迅速走进房间,“哐”地一声把门摔上,抬手,开灯。
“……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私闯民宅,非法入室,我可以——”
“你可以报警。我进来的时候是找楼下管理员要的钥匙,我说我是你女朋友,备用钥匙丢了,你急着拿公司的资料,让我来取。”她把一串钥匙扔在郑文轩脚下,“我借了管理员的钥匙就去配了六把新的,老头儿知道我爸是单位老二,怀疑谁也不会怀疑我。”
“……”
她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郑文轩,“不过你别忘了,这里是职工公寓,不是你家,更谈不上民宅。你也可以回头把锁换了,反正整栋楼的房间换锁,都要给楼下老头儿交一把备用钥匙。”
郑文轩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没有人能教他该怎么做。
他曾经盲目相信着自己的选择,认为自己的隐忍都是为了未来的美好;但如今,他连自己也没办法相信了。
他拿起手机,又放下,如此反复,来来回回。
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不怕,只独怕林沛然不要他。
白玉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林沛然皱了皱眉,“……到了嘴边忽然想不起来了。”
白玉就接着他说:“……他会每天花好大的功夫,在兼职打工的空隙琢磨换着样给你做吃的;会给你挑衣服,然后买大一号的直接当情侣衫;会抢着帮你写报告,免得你手酸……”
“噫……”林沛然微微睁大眼睛,“对,你怎么知道的?”
过了半晌,他自己又反应过来,低低笑了笑,“……傻了,我傻了,你别理我。”
他觉得这样不行,但拖着拖着,一两个月过去,他还是什么都没能托付。
是药三分毒,因为治疗的副作用,他在回应郑文轩的联络时,显得精神萎靡、兴趣缺缺。到了后来,他几乎每天都会问郑文轩,“还要等多久?”
郑文轩不知道他怎么了,他给不出确切的时间承诺,所以没法回答。于是慢慢的,他主动找林沛然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全心把精力放在攻克贝佳上,身边的人都开始相信贝佳精神不正常,认识到她的危险,这让郑文轩获得了近乎扭曲的成就感。他在一步步毁掉这个女人的时候,就如攻克高数题那样越战越勇。
只是,这样的“冷却”,对林沛然来说无异于双重打击。
他好想接受啊。
他攥着手上的戒指,差一点就把应承脱口而出。
然后他听到听筒里,一个格外委屈狼狈的、细弱的声音,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喊了一声:“郑文轩……”
是贝佳。
林沛然清醒了。
“……”
“郑文轩,”林沛然叹道,“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郑文轩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伤透了林沛然。
胸中无处排遣的苦涩,漫无目的地在身体里撞,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欲言,又不知从何说起,混乱的思绪在喉头与脑海间沉沉浮浮,最后出口变成苍白无力的:
“我是真的拼尽了全力,想要和你在一起……”
『林沛然,我肯定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你长命百岁!』
……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过去的一切,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却流不下泪。
他眼睛干涩,布满血丝,可是泪腺却停止工作,顽强而倔强地坚守着某条线,不肯放松一步。
他知道,一旦落泪,就彻底宣判了终结,就等于承认了梦即事实。
但林沛然还是很难受,比自己生病还要难受。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阳阳,你是个女孩子啊……”
姚乐阳扯了扯嘴角:“女孩子怎么了……我觉着我都这么大人了,一个破肿瘤,还他妈良性的,算个屁啊,要头没有要命一条,所以干脆就谁也没告诉……白玉啊蛋儿啊欣儿啊,谁都没说,也就没跟你讲……而且这不是没事了吗。”
林沛然的喉咙有点哽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太了解姚乐阳的心思,正如他了解郑文轩和自己。
他扑过去,想要抱住他,让他不要难过,可是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