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然想回他,但也只勉力摆了摆手。他不敢看郑文轩关切的眼神,那会让他所有的理智溃散,会让他所有的软弱和委屈都被揪出来。
他怕自己一放松,就什么都招了。
郑文轩帮着他洗洗弄弄,忙活了好一会儿,林沛然总算不再吐。
他让林沛然躺回被窝里歇着,又哄着林沛然吃了胃药,瞧他蜷缩在床上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小半张脸、眉头凝着深愁似的化不开,歉疚就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胸腔。
郑文轩手臂撑着脑袋,在边沿侧躺下来,探了探林沛然的额头,跟他道歉:“都是哥不好,下次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别吃了又难受……好像还有点烧,说不准是急性肠炎,要不一会儿我背你去医院挂个水?”
林沛然往前拱了拱,蹭进他怀里,乖巧缩成一团,声音又闷又软,“不用麻烦,明儿就好了……”
郑文轩说不出话来。
刚才林沛然趴在那里吐逆的样子,让他直觉林沛然一定很不舒服。
以前,这人擦个碘酒都能被蛰得哭鼻子,郑文轩天天笑话他是大姑娘,可他现在,肠胃闹腾成这样,居然可以憋在厕所里一声不吭。
郑文轩开灯时,心情不知道有多复杂。
此刻林沛然老实躺在他身边,也是安安静静的,服帖温顺,带着小心惶恐的、不敢流露出来的讨好意味。
郑文轩大概知道他在怕什么。
这傻子……他又不会因为被打扰了睡眠就嫌弃他。
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酿成的苦果,是他一次次把林沛然推开,才让林沛然如此卑微地对待他们两人所遇到的所有事,不论大小,只要会有丁点被厌恶的可能,就自发用最低的姿态趋利避害,乞求不要被抛下。
“明天我不上班了,在家陪你,你一人呆着我不放心。”郑文轩说。
“你别……”林沛然闭着眼睛,眉心拧成一团,“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你工资本来就不够用,再扣扣还有钱么?刚被贬到下面还不奋斗,怕不是不想上进了。”
郑文轩无话可说。
他叹了口气,给林沛然掖了掖被子,“……那你这两天别去工作室来回跑了,要做曲子就用我的电脑,我Cubase和音源都有,开机密……额,密码是‘晚安’,小写拼音。”
林沛然“嗯”了一声,慢慢地好像睡着了。
……
第二天,林沛然久违的赖床,郑文轩都要出门上班了他也没起来。郑文轩以为他还是不舒服,也就没叫醒他,让他好好休息。
门阖上的时候,床上的林沛然就睁开了眼睛。
他磨磨蹭蹭翻出药来,乱七八糟塞了一把,又回被子里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受点了,才换掉睡衣出门。
上次坐诊的老中医不在,接待他的是个中年大夫,大约是老中医的门生之类,谢了顶的脑壳看上去有点萧疏。林沛然盯着他的脑袋,就觉得有点莫名的好笑,心情也跟着轻松许多。
他前面走出去的是个有些面熟的女人,通红的眼眶里盛着浓重的悲伤,林沛然目送她出去的时候,她礼貌性地冲林沛然点了点头。
林沛然这才想起,上次他来看病,等候的椅子上就坐着她。那时她身边还有个坐轮椅的男人。因为林沛然是一个人杵在肿瘤科门口,所以那天他们总是偷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女人看上去比上次见她的时候苍老了快二十岁,难怪他第一眼没能认出来。
大概是以为林沛然和她认识,那秃头的大夫随口问道:“病友?熟人?”
林沛然摇头,“月初见过一面。”
大夫“哦”了一声,跟他说,“别放心上。医院里什么事儿都有,看习惯了就好。她老公也就这个月突然恶化的,捞不回来了。人活着还是要看开些,病人不在了,活着的人难受也就这几天,收拾完心情还是得各活各的。”
他可能觉得自己说了些不大合适的话,冲林沛然笑了笑,模样有点滑稽,“不过你们年轻人底子好,未来还长着呢。”
林沛然淡淡回了个笑容,“嗯。”
间歇性的发烧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他只是出于谨慎,才来确认自己的情况。到了他这种地步,每天活着的日子都要掰着指头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恶化。
林沛然早已把脑癌每个阶段的表现熟记于心,以随时计算自己的“余额”。
在半年多前,他就知道自己可能没有一年了,但还不是靠着一个忍字拖住了膨胀的肿瘤。
没有继续变大,就等于给有限的存活时间续上了命,林沛然觉得自己每多续上一天,都是赚的。
所以他看到那个独行的女人,其实脑子里也只是冷静到平淡地刷过了一条:原来最后一个月,会发展得这么快啊。
医生给他换了新的药方,说等感冒好些了再来换药。马上天就要进暑热了,方子也需要跟着变。一年四季,按着季节换着吃,一个药方只吃二十付,一年八十付药。
林沛然难得认真听着,记在心里。然后出神想,这样的药方不知道能不能吃够一轮圆满。
他这次学乖了,在药房让人煎好了药,封成一小袋一小袋的便利包,沉甸甸拎着一袋子提溜回去。
到家的时候还早,他无事可做,就打开电脑随便记点灵感下来。
郑文轩的开机密码让他一阵愉悦,虽然只是很简单字符串,却总让林沛然觉得,它就是自己所想的那种意义。
桌面干净得出奇,简单的游戏壁纸上,除了回收站、我的电脑、企鹅、浏览器,就只有一个“桌面”文件夹、某林沛然不认得的专业软件,和一个名为“记录”的txt文件。
郑文轩桌面上只放最常用的东西,其他娱乐性和不怎么用的软件,都被他塞在那个名为“桌面”的汇总文件夹里。
林沛然突然有点好奇,他那txt里记了些什么。
他没有窥探人隐私的习惯,但一个大小只有几kb的txt,还不是重要的word文档,实在不像什么重大秘密的样子。
林沛然鬼使神差打开了它。
里面是十几排莫名其妙的数字,他根本看不懂,每一串数字都是二十位,像是日期开头的,从2015开始,一直到2017,也不像是手机号码。
林沛然下意识以为,这可能是什么重要订单之类的编号。
他随手关掉它,打开Cubase,发现里面没有他惯用的某个音源,就想去自己网盘的备份音色库里下载来装一个。
浏览器的窗口打开的时候,历史访问页面的快捷链接上,一栏案件进度查询的标签,让林沛然怔愣着停下了鼠标的动作。
他开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点开了那个页面。
那是本地公安局的官方网址,在里面输入案件编号和查询密码,就可以看到案件的最新进展。
林沛然一瞬间意识到,那些二十位的数字,是郑文轩在报警。
他不知道郑文轩为什么报了这么多次警。
*
『2018年5月某日。
中药很苦,很难吃。头痛很痛,很折磨。
有时疼起来生无可恋,就想要不这么死了算了吧,又会矛盾退缩,说再活一天,就一天,再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他。
可他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害我想死的时候都放心不下,还要白白在人世里残忍地受苦。』
第十六章
六月不声不响地来了,微末的风伴着不知疲倦的聒聒虫鸣,一点一点撩动着阳台上不肯安分的风铃。太过热烈的阳光将地面附近的空气都烤得扭曲起来,唯有窗外晃动的参差树影能驱散些许暑意。
日光从繁茂的绿叶之间疏漏下来的时候,风铃透明的小圆影子和它们一起映在阳台的地板上,安静的房间顿时像盛满了水波,粼粼地生光。
现在还不到B市最热的时候,等到了七八月份,才是太阳真正发挥炽热的舞台,等那时,只要在空调房里往外看上一眼,就会打消人所有想要出行的念头。
林沛然现在就已经不想出门了,他把工作室的设备背了过来,一切工作都在他和郑文轩的家里搞定。
距离上次半夜被郑文轩逮个正着已经有些时候,郑文轩见他没几天看起来就像没事儿人了,总算放下了心。他工作繁忙,虽然多有好奇,却终究没多问,算是被林沛然糊弄了过去。
林沛然其实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却又仿佛陷入更深的不安。
他发现了郑文轩的“秘密”,但仍装作全然不知。
他明白,光知道案件编号是没用的,只有有查询密码的人,才能看到案件的详情。
他空对着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什么也做不了。
林沛然意识到,郑文轩真的遇到了很麻烦的事,但郑文轩……不肯让他插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