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瞎说!”郑文轩急匆匆打断他,“……你别再问了。”
“我真不想逼你,郑文轩,我给你机会,只要你肯让我分担,我就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就当是公平交易,我们开诚布公,坦坦荡荡的,谁都别藏着掖着。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哪天我……”林沛然哽住,换了个说法,“我怕你固执的一个人在黑暗里迷了路,再没人能陪你……”
郑文轩安静了好长一会儿。
洗衣机发出长长的“滴——”声,催促着主人关掉老旧的旋钮。
郑文轩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蕴着浓浓的疲惫,他哑着嗓子,说:“你好着,我才能好……”
你好着,我才能好……
……
……你看看这个人。
林沛然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
他想狠心一点,要不就索性彻底割断算了,可是一想到如果连他都离开郑文轩,那郑文轩往后就真的要一个人一直一直走下去,又心疼得无以复加。他说不出凉薄的狠话,冰冷的文字一条一条从他脑海里浮现,像无数把钝生生的刀子,刀刀割在心头肉上,来来回回地割,偏偏没有一个字他能吐得出来。
他们总想着不让对方伤心受罪,把人推得远远的,反而互相伤得体无完肤。
良久,林沛然妥协了。
“你赢了。”他说,“郑文轩,我心疼。”
算了,算了……他舍命陪君子,只要郑文轩不撵人,无论多久,他都情愿站在他身后,免得风雨太大,把他给吹坏了。只是求求老天,这场风雨千万不要太久……真的不要太久……
“你给我点时间、再一点时间……”那头的郑文轩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难得用近乎期盼和乞求的态度询问林沛然:“你……你会等我吗?”
林沛然张了张口,抬头望向天花板,眼神茫然。
他当然会等,也愿意等,可……千般隐衷万般思绪,此刻都在喉间,他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却说来说去,都只混乱堆在胸口一股脑地堵死,无从说起。
人的一生没有几个五年能蹉跎。
他真的没有多久了。
最后,也只有无奈笑笑,用一种轻淡的语气、仿佛问他自己似的,回道:
“大概?”
你知不知道,我不会等你一辈子。
*
『2018年6月某日。
昨晚写了一首新歌,听完之后又连夜删掉了工程。突然怀疑自己怎么了,居然会写出这样的曲子。
这曲子听一遍,就感觉生死都毫无意义了。
我想了很久,直到早上下意识做了两个人的早餐摆在桌上,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心里这种明明空空落落,却什么都装不下的感觉,就是所谓的“孤寂”。』
第十八章
他很想开口问,又不敢开口;他知道姚女侠是绝对的“硬汉”级人物,天塌下来她都未必会皱一下眉头的,何况是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们去了白玉家,一进门,前头那个忍了很久的姑娘就忽然转过身,给了他一记重拳。
郑文轩脸上狠狠挨了一记,瞬间就被这一拳砸懵。
他偏着头,很久都没有扭过来。
姚乐阳想补他一脚,被白玉扯住了。
林沛然板起脸道:“要去医院检查。”
“……真屁大点儿事儿……”
林沛然无比坚持:“要去。”
“喳!”姚乐阳怂他正经的样子,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那天你找我干嘛来着?急事?缺灵感?录音?还是干啥?”
林沛然想到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谈当他的“保险丝”,就撒了个谎:“新买了设备,一个人扛不动,想着你力大无穷,喊你来干活。”
他缓缓开口,嘴上说一句,白玉就写一句。
『2019年5月某日。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世充满疾苦,生死不过渺渺其一。
……
我们选的这条路,路长而崎,与其用生者的眼泪困住那些已经消失或将要消失的人,让他们也被此折磨,不妨试着苦中作乐,在无尽的黑暗里,寻找一些光。
郑文轩哪招架得住,光速剥完全部的虾,真就一头扎进浴室冲澡去了。
房间的浴室只一层模糊的磨砂玻璃阻隔,林沛然坐在房间这头,哗哗的水声冲散了电脑视频的声音,他透过玻璃,就能隐隐约约看到郑文轩站在里面的样子。
郑文轩个子高,没几块肌肉,但也算匀称,两条大长腿结实又笔直,穿什么样的裤子都跟衣架似的。林沛然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却仿佛能隔着这层厚厚的玻璃,看到水流从他身上倾流而过,淌出引人遐思的线条,然后汇聚在瓷砖地面上,源源不断淅淅沥沥落进幽深的下水口里……
他的心思一下子就飞出去了。
他想起年少的往事。
等他们预定完回来,白玉已经扫完了墓,看林沛然的眼神有点神奇,“……我以为你会多看几处地方再定的。”
林沛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实在架不住这小哥的推销的能力,苦笑道:“反正唐老师也在这儿,总比一个人都不认识强。”
他同时也松了口气,人生前住的地儿,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贵,没想到死后的地儿,居然也这么金贵。还好他的存款勉强还能付得上,就是这块长眠之所买完,他是真的捉襟见肘了。
算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无非也就是少吃几副药。
白玉没再多说,带他跟唐老师打了招呼,这才同他一起去烈士陵园。
可是又不后悔。
我的难总会过的,只要他能打起精神,那么我所忍下的一切,都大可以以后再说。』
房间里没有开灯,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深浅不一的黑暗。遮光的厚重窗帘外隐隐约约透过来零散的雨声,和中央空调浅浅的呼吸混在一起,乱糟糟地在脑子里盘旋。
林沛然疼得厉害,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白日里逞能吃了太多东西加重了负担,还是这不合时宜的放纵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勉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免被郑文轩听出什么破绽来。
郑文轩的思绪却很乱,昨晚贝佳出现的事还令他胆战心惊,他惶惶然拥着林沛然,只有彼此真切的触感和温度,才能令他安心、令他获得片刻的平静。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要撞到南墙,把南墙撞个粉碎,再谈面对。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骗谁呢,他的沛然在海南享受南国风光,和无边的波涛、香甜的椰子和咸湿的海风作伴,他一直想去海南,好不容易有机会,不待它个十天半月,怎么会舍得换地方?
但在一条条隧道里穿梭的时候,他的大脑也跟着不停交替着或光明或黑暗的记忆,如何都停不下来。
……
“我又不会把你吃了,非得防我防成这样?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还跟我住同一间呢,这就怂了?”
他只好僵硬指着照片上那个男人,说:“他化成灰的时候,我的心也化成灰了。”
“所以林沛然,”他认真道,“你要走就潇潇洒洒一身轻的走,别给我留念想,听到没?”
因为白玉请假并不方便,所以他跟人换班调了半天空闲出来,陪林沛然去看埋骨之地。
他熟门熟路,带着林沛然在市里的花店逛了一圈,店员已经很熟悉他,冲他微微颔首,连问也不必,就直接去拣黄玫瑰来包了。
林沛然却不太熟悉这样的地方,所以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等着。
一家人和和美美,两位老人难得心满意足,然后踏踏实实地被贝佳送走。
贝佳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动人的笑意。
……
一周后,她自杀了。没有遗言。
*
幸运的日子里,生命中或许会出现贵人;但几十年光阴,贵人不会每一分每一秒都在。
所以,大多时候,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哪怕走得头破血流,也得咬牙走到黑。
……
……
很久很久以后,郑文轩每想起妥协的那个晚上,心脏都会疼得如同被凌迟。
林沛然笑了笑,“不近视,平时经常用电脑,配了副平光的防辐射抗蓝光。”
老先生点了点头,让他在对面随便坐,垫子往桌上一丢,林沛然自觉把手臂放上去,让他号脉。
老头其实有点怪癖,号脉的时候喜欢歪着嘴瞎哼哼,半眯着个眼睛,活像个老神棍,不像大夫。林沛然知道他诊脉的时候不喜欢跟人说话,就乖乖等他摸完。
过了没多久,老先生叹了口气,拿过纸笔开始往上面沙沙地写单子。
林沛然这才后知后觉,今天没看到他的门生——以往都是老头端着保温杯嘬着茶,嘬两口一个药名,他学生龙飞凤舞地把方子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