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沂知道自己完蛋了,他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刚刚知道钟俊同要和自己结婚的时候,他简直像是得了精神分裂,坐在床上,突然就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可是不知道又是哪一刻,他又开始反复质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美梦成真来得太突然了。
时沂这才知道,中学课本里中举的范进为何发疯。
巨大的梦境吞噬了惨淡的现实,现实里的人无立足之地,也开始做飘在云端似的幻梦。
时沂把脸埋在钟俊同胸口,用力地蹭了几下,像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似的,张嘴咬住了钟俊同睡衣衣襟,等睡意再次袭来,唇齿才松开衣料,就着这个被保护的姿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钟俊同睁眼就看到窝在自己怀里的时沂,他动了一下,时沂就受惊似的动了一下,苍白面颊睡出团团红晕,鼻尖也泛着红。
被窝里太暖和了,时沂又恰到好处的温软。钟俊同破天荒地赖了床,并且决定今天不去公司。
等时沂醒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双双起床。
他们没料到会留宿,也没准备换洗衣物。钟俊同穿上了念大学时候买的厚毛衣和牛仔裤,刘海没有梳上去,头发蓬松柔软,有种令人惊叹的青春俊帅。
时沂也穿上了钟俊同的衣服。钟俊同比他高大半个头,毛衣套在他身上太过宽大,像是偷穿父亲衣服的稚气高中生。钟俊同看了,难得笑了一声,伸手把时沂过长的毛衣袖口卷了一卷。
时沂就把鼻梁以下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毛衣领口里,痴痴地抬眼看钟俊同低头时的脸。
他突然好想抱一下俊同,就是伸着手臂钩上他的脖子,脸颊蹭在颈窝的那种,就是小孩儿撒娇那种。
时沂正想着,听到宋苑容在门外喊:“起来了没?收拾收拾吃早饭了!”
时沂吓了一跳,缩回了手。
时沂洗漱完,去厨房帮忙做了早餐。
一大锅排骨西芹粥端了上来,旁边还有一碟刚刚炸好的松脆酥香的油条,一笼馒头并玫瑰腐乳。
宋苑容不禁喃喃:“蛮能干的嘛。”
时沂低头摆碗筷,又听到宋苑容在一旁问:“我差点忘记问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时沂摆筷子的手一僵,说话已经没了底气,怯怯地说:“之前是图书编辑,现在......辞职在家。”
宋苑容一听,挺不高兴地说:“虽然俊同会赚钱,但是你不能老待在家里,像什么样子?”
时沂连忙应下:“在找工作了。我不会在家偷懒的。”
宋苑容看他一眼,有些别扭道:“没说你偷懒。你不要弄得我欺负你一样嘛。”她拉时沂坐下,给他盛了第一碗粥,“你先吃吧,忙活好一会儿了。他们爷俩晚点吃没事。”
时沂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宋苑容看他有些呆,心里有几分嫌弃,撞撞他的手臂,轻声喝道:“快吃呀!”
时沂这才拿起勺子。
上午钟父和钟俊同就在院子里钓鱼。
钟宅花园里凿了片湖,半夜的雪过后,晨起时结了层冰。他们在冰面上凿开个圆圆的脸盆大小的洞,把拴着鱼饵的鱼钩扔了进去,随后搬了两个小马扎坐在一边等。
不过五分钟,钟俊同便坐不住了。他看到时沂从屋子里走出来,东风凛冽,吹开他的额发,露出清秀的半张脸。他瑟缩了一下,肩膀轻轻抖动,毫无攻击性,像是可爱柔软的白羊。
时沂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
钟俊同这时候又很坏,没有喊他的名字,也没有挥手示意,他就坐在那儿等时沂来找他。好像时沂总会找到他似的。
钟俊同就等了一会儿,可是时沂突然转身回屋了。
钟俊同猛地从小马扎上起身,踩着积雪往屋里走去。
等钟俊同走到门口,还未站定,就看到时沂小跑着正撞上来,时沂吓了一跳,手撑在他胸口。
钟俊同低头,看到时沂手里捧着的格子围巾。
时沂笑了,把围巾抖开,一圈又圈绕好,柔声说:“山里冷。多穿一点也好。”
原来是去给他拿围巾了?
钟俊同不动神色地握住他的手,说:“已经暖和了。”
钟俊同拉着时沂走到湖边。两根鱼竿架在一旁,深色水面像是有细小裂纹的水晶,倒映着天与云。
他们低头看去,发现薄薄冰面下有流线形的黑影游动,一时很近,一时似乎又远远地沉入湖底了。
“有鱼。”时沂说。
“嗯。”钟俊同自然地应道。
两人一时沉默,只盯着残缺的银白湖面,天光云影浮动闪烁,冰面下的鱼逐渐会集,都到那小小裂口处吸氧。
一对冰下的游鱼浮出水面,呼吸之时,鱼吻相接,好像亲密爱人。
时沂微微弯了唇角。
时沂为每一个两人相伴而沉默的时刻满足。
他习惯把日子过得很细碎平常,如果可以被记录下来,就是日复一日的默片,日记本上一模一样的流水账,这座城市里固定的交通路线。他像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人,但是他也蛮努力地在生活。
但是俊同又不一样,他让自己很多遍地鸡毛的瞬间变得像是地下树根上凝固的冰晶一样闪闪发光。
他珍惜地把这些零碎的片段全部好好收拢,缩在自己的匣子里。等到措手不及、避无可避的灾难来袭的时候,他光靠这些片段都能苟延残喘,在洪水人世里有片刻的幸福。
时沂用自己根本没法儿想象的轻快俏皮的语气在心里默念钟俊同的名字。
没有吻,有名字也是好的。
10 第十章
时沂回屋给他们做红糖糍粑作为点心。
钟父看了一眼时沂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儿子黏在人家身上的眼神,“还真的蛮喜欢。”
钟俊同没反驳,难得乖巧地嗯了一声。
钟父又问:“什么临终嘱托,也是假的吧?”
钟俊同不说话了。他的父亲很了解他。
“我就奇怪了,你怎么就认定了时沂能接受男的?他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但是不一定是同性恋吧?”
钟俊同抬眼看他,一双乌沉璀璨的眼睛里情绪冷淡绝决。
“反正他是我的了。”
钟俊同从没想过去确定时沂的性向,他只明白一点,不管时沂是和女人在一起,还是和其他男人在一起,都让他如鲠在喉。
父亲的话让他再次直面了他性格里一个难以更正的缺点——喜欢的一定要得到。简直像个孩子一样执拗残忍。
但是钟俊同没有对别人这样过。
他思来想去,顿悟,不过是因为时沂是那样温柔的人。
他钻了时沂的空子,想要用他的温柔为突破口,成全自己的无理要求和弥天大谎。
两人吃过中饭,在房间里午睡。
时沂脱了外套缩在被子里,不知第几次夸钟俊同:“你今天钓到的鱼太好吃了!怎么做都好吃!”
钓上来的鱼一半红烧,一半剁椒,鲜香辣爽,极为过瘾。
钟俊同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好了,说了好多次了。”
时沂咬咬嘴唇,不说话了,正过脸直视天花板,“那睡觉吧。”
钟俊同没说话。
时沂实在没有睡意,捡起一个话题:“你大学的时候还常回家住吗?我看房间的摆设还是高中生的偏好。”
“偶尔回来。一南一北,太远了,就不回来了。”
“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找实习了。那时候很少见到你呢。”时沂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嗯。逢年过节,见上一面而已。”
时沂把脸转向他,笑意温柔:“我到现在还记得,过年那天我从超市回来,你站在门口帮我们家贴对联,怎么也贴不齐。因为时妙总说你贴歪了,其实你没有。”
时沂还记得,天边的云烧得红彤彤,对联也是红彤彤的,严正庄重的红弥散到钟俊同的侧脸,像一幅色彩秾丽笔触细腻的中国画,新年的喜气氛围也渐染了冷冰冰的钟俊同。
钟俊同说:“嗯,你把同学也带回家了。”
时沂很快想起来:“你说顾勉吗?他是北方人,想到南方来过一次年。”
“哦。”钟俊同很淡地笑了一下,“他好像是挺开心的。”
“南方年味不重,其实没什么意思。他是喜欢吃南方的小吃,汤圆啊,酒酿啊......”
“好了,睡觉。”钟俊同打断了他。
时沂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捏住被子紧紧盖严颈窝,闭上了眼睛。
时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中时代的钟俊同。
时家和钟家有相当曲折的姻亲关系,倒了这一代,虽然没什么关系了,但是祖辈积累下的情分还在。钟俊同就是因为这层腐朽脆弱的关系来到时家的。
时沂依稀记得,那天他从大学里坐车回来,顺路还去买了菜准备做晚饭,身心疲惫不堪,打开门看到的就是站在钟叔叔身后的钟俊同。
房间里光线昏暗,大灯未开。天色也逐渐昏暗下来,透过百叶窗的光变得昏黄柔和,如同从罐子里流淌出的蜂蜜。
父亲和钟叔叔面对面站着,似乎在吵,又似乎在商量。急促的声线里有显而易见的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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