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采看向他。
“本体会损耗一些元气,不会有大碍。”夜岈君说,“若你想要前世碎魂归体,必须赌上一把。”
“不必了,我知自己赌不起。”连谧神君说,“夜岈君,我此番前来,还为我前生的记忆。我在离泽一战殒身之后,转世成为小秋山的云湛,而我在重塑神身后,却遗失了这一段记忆。我疑心是遗失了一缕承有云湛记忆的碎魂,但用涯几山的仙草也无法将其召唤。你可有办法为我寻上一寻?”
“此事倒是不难。”夜岈君道,“你们远道而来,不如在殿中留上一晚,待吃过晚饭,我为你寻过云湛碎魂,明天你们再启程?”
“那就叨扰夜岈君了。”连谧神君道。
夜岈君给他们安排了偏殿中的一间房。吃过晚饭,连谧神君与夜岈君一同离去,迟迟未归。
云采带着小白猫沐浴过,将它放在床榻上。他坐在床沿上给白猫擦着毛发,发呆出神。
这时一阵怪风忽来,将屋中的烛火全都吹熄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云采起身想去点蜡烛,却听见了一声“绵绵”,云采回过头去,看到白猫睡在床榻上,聆洇的魂魄出现在他面前。
“关于祈魂阵一事,你如何想?”
“这样也挺好。”
“这样不好。”聆洇道,“我将这缕魂魄寄身在他身上,是为了长久地陪伴在他身边,因为我知道他很孤独。不过以后可能不需要了,你出现了。于你而言,想起前世并非是必须的,抛弃这一段记忆,你依旧可以过得很好。”
云采摇摇头,道:“神君愿意为我寻找二哥的记忆,我也想为他做些事。”
“绵绵,那你愿意陪我赌一把吗?若是失败,聆洇从此化作头顶星辰,此间清风,永恒守护在你们身边。若是能成,我就成为你的另一双眼睛,将隔世的爱意,万年的思念,一并交托给你。”
第六十章 聆洇
连谧神君回来时,云采和小白猫已经睡下了。他坐在床边端详着他们,又伸手触碰了一下云采的面庞,轻轻地叹了口气。
“夜岈君用水月镜在六界都寻遍了,不曾看到云湛的碎魂。我都不知该不该放你回小秋山,绵绵。”
连谧神君望着他的睡颜,许久,摸了摸小白猫,然后在云采身边睡下了。
平稳的呼吸声响起时,聆洇的魂魄脱离了白猫的身躯,熟睡中的云采也睁开了双眼。云采蹑手蹑脚地翻下床,朝屋外走去。
夜间外边还有些许凉意。
聆洇说:“我们好像在私奔。”
云采配合地问道:“我们去哪儿?”
“天涯海角,去一个连谧找不到的地方,永生永世在一起。”
“没有永生永世了。”云采顿了顿说,“你也不必瞒我,我在耶罗城看过古籍,若碎魂与本体长久失去联系,且无法找到灵力强大的寄身之处,不过千年就会消散。我可以留在银宣宫与你保持感应,但你寄身于白猫也并非长久之计。”
“消散也好,无牵无挂。”
云采道:“你是我一缕遗失的魂魄,回归我的身躯,理所应当,无可厚非。”
……
连谧神君在夜半醒来时,发觉身边只有一只白猫还睡着,云采不见了。他轻轻推了推那只猫,小猫始终没有醒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出事了。
他追到夜岈君住处,夜岈君竟也不在寝殿之内。他动用灵力追踪云采的气息,到达一间屋子门前,猛地把门推开,只见许多剑插在台上,剑由锁链相连,云采和聆洇的魂魄坐在台子的中央,周围已经浮起了一圈结界,而夜岈君就站在阵前。
“这是……”
“祈魂阵。”夜岈君望着拔剑出鞘的连谧神君说,“你现在若是贸然打破此阵。不用说聆洇的魂魄,就连云采也会形魂俱灭。”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找到我,希望能动用此阵,让他们魂体合一,不计后果。我同云采说,本体损伤元气是必然,可难保没个万一,若是有万一,他将形魂俱灭。可他不听劝,坚持要动用此阵。”
连谧神君望向祈魂阵中央,云采和聆洇闭着双眼,已经全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他的到来。
“我在这里守着他们。”连谧神君道。
……
云采醒来时见到一望无际的沙漠,清晨的阳光还不算太炽热,身下的沙粒微微发着烫。他身上有些疼,火辣辣的。他撩开衣袖,手臂上有几道骇人的伤痕,掀开裤腿一看,小腿上也有。
衣袖与裤腿是红霞薄纱,脚腕上缠着一只银铃镯子。头纱遮住了他的头发和半张脸。他隔着薄纱摸自己的面庞,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是聆洇。
马蹄扬起黄尘飞沙,一支天军出现在这一片沙漠之上。领队的神君下令勒马,自己翻身下马,径直朝他而来。
神君背对着漫漫黄沙和蔚蓝的天海,面容越来越清晰。云采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连谧神君。
连谧神君问道:“你是耶罗城的妖民?”
云采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连谧神君的目光落在他尚未遮掩好的腿上。他问道:“你受伤了?”
云采愣了愣,还是点点头。
“那你的家在何方?”
云采这次摇了摇头。
耶罗城连年战乱,许多妖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这也是常见之事。
“那我先带你回军营疗伤。”
连谧神君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朝着天军队伍走去。他将云采送上天马,紧接着上马握住缰绳,带着云采和天军朝着军队驻扎的方向过去。
那日连谧神君恰好带着天军去境外埋伏侦察,回来恰好遇上故意弄伤自己,存心等着杀他泄愤的魔魇聆洇。
云采在军帐里,随军大夫为他上了药。军帐里陈设简单,一览无遗,奇怪的是只有一张床榻,而且也没别的伤员。
大夫说,伤员住的军帐已经满了,实在没处安排,神君就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军帐。
午间有天军为他送来饭菜。而他一整个下午都没有见到连谧神君。
晚间天骤寒,他不知能到何处去,也怕惹得天军怀疑,就坐在床榻边上发呆。
连谧神君掀帘进来时,身上穿的还是银白的盔甲,一双桃花眼满是疏远的寒气,简单问了几句他的伤势。
云采从没见过连谧神君这样疏离的目光。神君多数时候看他,都是温柔怜爱的。他一时间难以适应。
云采想,原来神君瞧旁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连谧神君喊他“姑娘”,让他好好休息,收拾了衣物,准备出去跟弟兄们挤一屋了。
“神君有所误会,在下并非女儿身。”云采听见自己这么说着,然后取下了自己的面纱。
这时候聆洇的身体已不再由云采控制了,云采能感受到聆洇灵魂的存在。
“本就是我鸠占鹊巢,神君若是不嫌弃,可以留下。”
连谧神君看着他,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惊艳。不过聆洇那张脸雌雄莫辨,也看不出什么。他微微仰起脸,雪白脖颈上的喉结微微滑动,莫名的有些蛊惑之感。
那时候连谧神君还不是个断袖。连谧神君无情无欲,从没爱过人,也不屑被谁爱。
可云采就是觉得,连谧神君见到聆洇的第一眼应该就已经沦陷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连几日,聆洇都留在军营之中被大夫照顾,晚上就与神君睡一个军帐。每晚一个睡床榻上,一个睡地上,各怀心事。
连谧神君想着如何尽快攻下境外,而聆洇只想拿刀扎死他。
连谧神君尚未与聆洇当面交过手,他一来就灭了他一众妖魔手下,他的几个得力干将也灰飞烟灭。他咽不下这口气,只想着找时机送这位连谧神君下阎王殿。
聆洇早想动手,可他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与神君朝夕相处,而这位连谧神君同他说话时,常常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眼睛,说明心虚。为什么而心虚,是因为心生非分之念。
妖魔之心,他看得太多了。都说神者之心无瑕,他便很想染指。
他用尽一切办法引神君靠近他。他自己知道性格多恶劣,能惑人的也仅有一副皮相,而连谧神君是吃这副皮相的。神君如他所料,一步一步深陷其中。这样一开始,暧昧便似是而非。
一日夜间连谧神君天军围着篝火喝酒,喝得薄醉就开始说大话。
“我若是生擒了那聆洇,我就请求天帝将他赏给我,我把他关在银宣宫里……”
“关起来做什么?”
“关起来抄天规,几千条通通抄一遍。”
“嗐。”
“那要不然就留在我身边伺候。”
“他伺候您?神君您可真敢想。”
“这有什么不敢想的。”连谧神君道,“我就是要他在银宣宫日夜伺候,日后我上战场,他还得随军侍候。这才足够解我心头之恨。”
云采想,在某种意义上,连谧神君这个愿望还是实现了一半。一万年之后,有只小秋山的兔子跌跌撞撞闯入天界,在银宣宫给他当牛做马,白天喂养动物打理花园,晚上还得侍墨。日子已经这么苦了,他动不动还得以身相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