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装作不认识?
应该,后者的几率比较大。
他只觉得头皮被盯得要烧起来,呼吸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稀薄。来不及细想,仓促接过字条,三两下把名字写上去,交给女人。
那对夫妻终于心安理得地走了,但催促的男人还没有离开,只盯着谈毓书发颤的手指,似乎等着他开口。但谈毓书就像个站在断头台上的罪犯,仍旧低着头,思考着要怎么打招呼。
若无其事地侃侃而谈:“嗨!好久不见!”
还是就那样潇洒但懦弱地走掉?
还是这都是他想多了,人家都没认出他,毕竟......时间过去那么久,他刚刚也一直低着头。
沉默了大概三分钟,身旁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过去,谈毓书终于怯懦地挤出一句:“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
那男人轻笑了一声,有几分讽刺的意思,“比起十年,二十分钟不算什么。”
说完了觉得不甘心,又把那两个字完好地回敬给谈毓书,“是吧,谈先生?”
“谈先生”三个字像一根长箭,突地刺穿他,鲜血淋淋。
男人的声音很低,压得谈毓书心口像堵了一块石头,堵得没有答话,最后只能讪笑两声,跨上单车狼狈地逃掉了。
这场意外,让他像个花了妆的跳梁小丑,自以为潇洒,却懦弱到极点。
回来才第五天,他以为不会这么快,起码不会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场合。就连在对方婚礼上,也好过现在,从未设想过的局势像陨石一样把他砸晕,明明平时都收拾得一丝不苟,单单今天摔得狼狈又不堪,却遇上了。
好不容易逛街逛出来的好心情瞬间支离破碎,看来之前去庙里烧香拜佛乞求的福气在路上耽搁了,延迟到货。
“谈毓书,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十年前,眼前的男人抱着母亲冰凉的尸体,这样诘问他。
其实他也反复自问,为什么不是他呢?
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他呢?
为什么被噩梦束缚不能解脱的人,是他呢?
他也不想,不情愿。
谁会相信呢?
起初,他觉得世界充满误解,充满不公。他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才遭到轮回报应,霉运通通冲着他来。随后,时间淡化了这些情绪,岁月模糊了怨恨。他觉得活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既然活着,就该为值得的人活着。
但,谁是他值得的人?
谈毓书苦思冥想了十年。
好像有结果,但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那句“比起十年,二十分钟不算什么”是什么意思?
恨不得他去死的人,为什么会计算时间?
陆博渊,为什么?
................................
谈毓书到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单车的龙头被撞得有点歪,他凭着感觉矫正,掰来掰去,感觉差不多了,上锁。
换在平时,他肯定会找来说明书和工具箱,拿着量尺一毫米一毫米地把量,像做工艺品一样,每一颗螺丝都要拧得恰到好处。只是今天,他没有心情。
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换短裤,拿碘酒把受伤的地方仔细擦拭。涂完之后他发现忘了洗澡,于是又进去浴室。洗到一半发现忘了拿换洗的衣服,于是又裹着浴巾去卧室。找着找着发现他这样半裸没有关窗,又去关窗户。
脑袋里像是被捅了马蜂窝,嗡嗡作响,一团混乱。谈毓书直接用凉水往头上冲,不顾额头上的伤口,一边冲,一边用力拍脸:
“冷静......谈毓书,冷静......”
很久之前,陆博渊看他一身泡沫冲进卧室找衣服,指着大开的窗户勃然大怒,“谈毓书,裹片浴巾很有安全感是不是?”
当时,谈毓书还是无拘无束的小张飞,他理直气壮地叉腰,“你老婆这么好看,不露一露多亏啊!”
陆博渊没有说话,只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拉上门窗,直接把人扛到床/上狠狠教训了一番。
吃一堑长一智,那之后,谈毓书每次洗澡都会记得带衣服。
只是今天遇到的事情多,刚好又忘了。
......................
谈毓书对着镜子,把额头的伤口也涂上药。然后扒拉下来几缕留海,把红色的丑陋伤口遮住——尽管是二十九岁的老人家,他还是比较注重仪表的。
抬腕看表,十一点。翻了翻才买回来的冰箱,空荡荡的没什么食材,还是打算出去吃一碗馄饨。小馄饨加汤包是他食谱里排的第一位,在意大利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卖馄饨的店面,但是味道跟在N市的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一家“郝记金陵小吃”停下,店面不大,但生意爆棚。在谈毓书的认知里,这种小店的味道一般都很不错。
好心情是吃出来的,他决定倾家荡产,大吃特吃!
推门进去,打量着墙上的丰富菜单,铁了心要大吃特吃的某人点了老掉牙的配置:“老板,一碗馄饨,一份汤包。”
很廉价的吃法,却让他心心念念了十年之久。
老板还在对账单,眼睛不断在账本和计算器之间打转,脑子里抽出一点空闲,匆忙问:“馄饨要大碗还是小碗?”
谈毓书毫不犹豫,笑着露出虎牙,“大碗。”
生意好,老板自然心情好,抬头冲谈毓书一笑:“正好二十!现金还是支......”
待看清对方的面孔,明媚的笑容瞬间消失,顿了足足半分钟,“谈毓书?”
谈毓书从菜单里抽出眼神,愣了愣,认出面前的老朋友,“......郝南?”
顿了顿,又问,“这家店是你开的吗?”
叫做“郝南”的年轻老板没有搭理他。
他往四周看了看,只有六十平米的小店坐满了顾客,于是由衷笑道,“生意这么好,不错啊!”
郝南听到称赞,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啪得把计算器扔到柜台上,冷下脸,“出去。”
☆、第 3 章
郝南听到称赞,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啪得把计算器扔到柜台上,冷下脸,“出去。”
谈毓书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看着他,“什么?”
“出去!”
这一声吼得有点大,像冬日里小孩子放的炮仗突然爆了,顾客纷纷抬头望过来。
谈毓书左右看了看,接到十几双意味不明的眼神,手指下意识一颤,牵强笑着,“你,你......心情不好吗?”
郝南瞪红了眼眶,仰起下巴,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喉咙却哽咽:“没错,看到你,再好的心情也没了。”
被十几个人注视的感觉很不好,会让他觉得自己是过街的老鼠。谈毓书攥着裤腿,狼狈地垂头,“郝南......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这么久才见面,别这样......”
“别哪样啊?”郝南瞪红的眼睛突然落泪,一点没有打算息事宁人,仍旧咬牙切齿。
“你不是死了吗?死了还回来干什么!”
煮馄饨的师傅听到不对劲,急忙在围裙上擦了手赶出来劝。但郝南是真动了气,一手拍在柜台上,破口接连骂了好几句,把店里吃东西的客人通通吓跑。
一时间,四周都变得空荡荡的,说话都有回音。
谈毓书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急促地想解释几句,但出口的只有“对不起”。
他要道歉的对象太多了。
当年和陆博渊的事情让他走投无路,父亲担心他陷进死胡同,就推掉繁忙的工作,托一个在货船工作的朋友帮忙弄了两张票,父子一同出了海。
父亲告诉他,“多看看海,心里就开阔一些,很多想不通的事自己就想通了。”
小货船航行了七天,两父子畅谈了很多,也和船上的人玩了很多。第八天凌晨,小货船触到了暗礁,一船人都沉了。他命大,抱到一扇破碎的木门,漂了两天后,被一艘商船的好心人捞了起来。
茫茫大海,整条船上只有他一个那么幸运。但,又是那样不幸。
“郝南,我很抱歉......”
“抱歉?哈哈!”郝南讽刺地笑,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声音哑了下去,“抱什么歉?你凭什么抱歉?”
谈毓书的喉咙快要爆炸一般难受,“我这么久没有联系你们,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合着老子这些年就换了这三个字是吧?”郝南的声音哽咽,一路把他往外推,谈毓书每次想停下说话,两个字出来又被下一次推搡给逼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我新闻看到你出事了是什么感受?你知不知道我参加你的葬礼是什么感受?你知不知道,每年给一个空的骨灰盒烧纸是什么感受!”
每问一句,手下的力道就加重一分。谈毓书脚下踉跄,再没有一句话反驳,只是任由他推搡。
郝南心里难过,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郝南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你潇洒!你无牵无挂!我活该!我活该兄弟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谈毓书像是被揭发的盗贼一样,畏首畏尾,只敢道歉:“对不起......”
郝南是同性恋,也有男朋友,那个男人是个不错的大学老师。曾经在意大利出差的半年时间里偶遇过谈毓书,虽然时间短暂,他还是偷拍到照片传给郝南。郝南看到照片,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赶紧办签证赶过去,看到正在一群人面前说着意大利语侃侃而谈的谈毓书,咬牙切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