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镇洋抬起头,疲惫地笑笑,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地继续盯着棋局。老太太走过来,看了一会儿,坐在他对面拿起一粒黑子下在冯镇洋手边。
“死局。”
镇洋收回手,仔细看看,笑了出来,说道:“我解了一个多月的棋局,居然被您一眼看出来了,看来是棋技退步了……”
“不是你棋技退步了,是你解的局不在这里,而是在你心里。”冯老太太目光慈祥,却十分有力量,“你是不是在想,把大烟生意断了,到底是不是个好的选择?”
冯镇洋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老太太笑笑,继续说道:“我在刚知道这件事时候,也觉得你的选择太欠考虑了,一直想质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干。但你病下了以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通了,人总有一天都是要死的,也总有一天要知道自己这辈子做过多少好事坏事,有没有积德行善,有没有伤天害理。我们冯家,干了几十年的黑买卖,论德,还真是没积多少,照大师的说法,有一天到了那边,是最先遭十七层地狱的毒打的……”
冯镇洋抿着嘴,笑了笑,似乎是心宽了一些。
“活到这个年纪了,早应该想清楚这些事的。你一直不肯说雁清在外面做什么,是不是怕我知道这些事?”
镇洋笑着整理了一下衣角,说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过去就让他过去吧,人总要往前看,说不定这些都是上天安排的,我们冯家,不会就这么输了的。”
镇洋点点头,继续研究起了棋局。
“雁清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第33章
黎曙和陆宁约好,如果李慷谈的是小事,就送一张蓝色的纸来,如果是大事就送一封信。陆宁喜欢剪窗花,但红纸少,平时就拿蓝纸练,所以家里有许多蓝纸可以供她用。为了防止被李慷发现,他们在信中还藏了些暗语和密码,需要拿同一本《安徒生童话》解开才能知道里面的内容。
这天,黎曙又收到一封信。黎曙拿书和纸翻译,程煜就坐在对面看。
程煜侧着脑袋看黎曙翻译出来的字,问道:“你们平时聊的话题都是什么?”
“家长里短,身体状况,什么都有。今天她说她怀孕了。怀孕了?!”黎曙突然被惊醒了一样叫了一声。
“不是密码吗?”程煜坐直了身子。
黎曙赶紧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己念叨着:“不对不对,让我想一下,怀孕……李慷要行动了!”
“什么时候?”
“等等我看一下,小美人鱼……第二十七页……两天……后天!”黎曙和程煜对上了眼。
程煜想了想,说道:“今天都二十八了,后天就过年了,李家的人应该已经都回家了吧?”
黎曙赶紧起身说道:“我去一趟李家,你哪里都不要去!”
程煜茫然地点了点头,并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等黎曙走了以后,程煜四处看了看,发现了柜子上放着陆宁前段时间送的蓝纸,就打算拿来剪剪窗花消磨时间,翻了几张,突然发现有几张蓝纸的角上都有个小红点,不细看根本看不见,他拿来比对了几张,每个的小红点形状都略有不同,不像是纸上自带的。
黎曙去到了李宅,李牧不在,便去找了李恭。
“李慷要开始行动了。”
李恭抬起眼看着黎曙,问道:“什么行动?”
黎曙冷笑一声:“李慷话都放出来了,你身为大先生竟然一点都没重视吗?”
李恭蹙起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别管了,消息肯定可靠。”
“他要怎么行动?”
“从这几天断断续续的消息里看,可能是去城郊的库房,过年人少,一旦出事没有挽救的余地。库房年底安排人把守了吗?”
“留了,但不多,这点我安排。他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后天。我的消息来源告诉我,李慷在这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集结可用的人,具体有多少不清楚。除此之外,还支出了一大笔费用用来安置他们的家人,目的可能不太单纯,你们要小心。”
李恭抬起了眼,问道:“你还是决定要帮李家了吗?”
黎曙听到这话时候,下意识地想反驳,但看到李恭凹陷的眼睛中闪着一点光时,突然有些不忍心说出来,她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是。”
看到李恭枯瘦的面颊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黎曙似乎觉得,自己本来的目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黎曙不想让自己在这个时刻变得那么感性,赶紧转移了话题:“现在我手底下有三五十个配枪的,需要时候我会派他们来。”
李恭点点头,轻声说道:“好。”
黎曙刚走没一会儿,李牧就回来了,看父亲正在发呆,便走上前去。
“父亲,我听说,黎夫人刚来了?”
李恭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道:“是,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想先听哪个?”
“坏的。”
“李慷在集结人马,可能要对我们做些什么不利的事。”李恭拿起了茶盏,但并没有喝,而是捧在了手里,似乎是想暖暖手。
“那好的呢?”李牧听到有关李慷的再疯狂的消息,也不会觉得意外了。
李恭抬起眼,说道:“她会帮我们。”
李牧坐了下来,思索片刻,问道:“她怎么知道,李慷要做什么事?还专门跑一趟来告诉我们?”
李恭放下了茶盅,犹豫了一下,说道:“一者,你去找过她,她答应了你有消息会告诉你,你不在才来告诉我;二者,看这个时间,李慷八成已经接管了她的军火线,现在和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三者……”
见李恭半天没有继续说,李牧追问道:“三者什么?”
李恭笑了笑,顿了顿,说道:“没有三者。”
李牧收回了目光,她知道李恭觉得黎曙是念及旧情,什么都没说,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奇妙,能越过语言让人明白其中涵义。可是所有人都害怕做那个先说出来却不会收到回应的傻瓜,就永远都在原地等,等着对方迈出第一步。
“所以您打算信任她?”李牧自言自语地问,却并没有在意他的回答,“您打算怎么办?”
李恭想了想,问道:“咱们现在能用的有多少人?”
“不算家丁,六十。”
李恭叹了口气,继续问道:“仓库的货都点清了吗?”
“点清了,整整点了一天,本来以为中午前可以点完的,但货比我想象得多。”
李恭站起了身,说道:“你辛苦了,先去吃饭吧,我有些事,出去一下。”
日头已经西斜了,冯镇洋的办公室被斜光照得比白天还亮。冯镇洋这时正在和书房看账本,听到李恭来了,便摘掉了眼镜,直起了身子。
尽管冯镇洋知道李家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李恭肯定憔悴了不少,但真的看到他走进来的样子时还是惊了一下,人瘦了两圈,眼窝深深地凹回去,目光也不似从前犀利,气血不佳的嘴唇上干得裂出些细纹。
“你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是,”李恭垂下眼,“发生太多事情了。我今天找您来,是要商量一件与您也有关的事。”
李恭没有多说一句和李家或是自己有关的话,任何时候都为李家保留着颜面,虽是分内的事,但还是让冯镇洋觉得有些钦佩。
“什么事?”冯镇洋靠在椅背上。
“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报纸上登了一篇文章。”
冯镇洋点点头,说道:“我记得。”
李恭低了低头,似乎是用力压抑了情绪,说道:“那篇文章是李慷写的。”
“李慷,”冯镇洋抽了口烟,一缕缕烟把李恭环绕起来,在最后的一片阳光里,“想和李家,窝里斗?”
李恭叹了口气,垂下了眼。
光把李恭照的好像是他在发光,脸也看不清,烟气中,冯镇洋似乎看见对面坐着的是李恒。
“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刚刚接到一个消息,说李慷这几天在清算人马,后天有行动,但不知道具体要干什么。我担心他了解库房年底人少,里面放着原先没走出去的大烟,还有木材。李家的命脉一半在码头,已经被他一个人揽去了,另一半就是仓库,我们不能再拿李家的将来跟他赌。但是现在快过年了,李家能动的人只有不到一百,派去保护库房大宅就空了……”李恭极力压抑着悲痛,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颤动和气音。
“所以,你想让我调人帮你?”
李恭紧抓着拐杖,说道:“李慷的公司已经把黎曙的军火线也收走了,现在他的实力根本没办法估量。我不是来同您讲条件的,而是,在恳求您……”
冯镇洋看着李恭憔悴虚弱的样子,想起了他当年也是那么威严,那么无所畏惧,可现在就连眼神也老了。如果李恒还在,可能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老天赏赐给上海那样一个注定会名垂青史的人,却又那么早地夺取了他的生命,老天还真是喜怒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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