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先去替我请一个人……”李恭的手突然攥紧。
待到集合完毕时,天已经有些暗了,李恭拄着拐颤巍巍地走出来,有几个丫头拿着比手大两圈的枪,抹了两把泪。
李恭看着院子里的蓝衣服,还有外面挂的一排排红得扎眼的灯笼,胡子被风吹得贴在脖子上,心里满是凄凉。
“过往,”李恭缓缓开口,“各位都说,李氏是你们的恩人,让你们过上了能吃饱饭的日子,就算是兵荒马乱的年岁里也能有个安神之所,我也一直引以为豪,觉得这是在行善事。可我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李氏也会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却要你们这样报答……这本是我欠李氏的,却要你们帮我一起还,我是何等的自私自利啊……”
李恭佝偻着身,眼泪终于还是承受了太多,掉了下来。一院子的蓝衫早已了解了原委,没有一句怨言,只有两行清泪,随着风被吹散下来。
“从今往后,你们才是李氏的恩人,我只求各位恩人……”李恭说着,把拐杖撑得四处乱晃,慢慢地屈膝跪了下来,一众人赶紧上前阻止,被他拼尽全力推开,“求你们,活着回来,我不能再失去李氏的任何一个人了……”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眼里装过太多事,却还是没能藏着两行泪,大吼一声,把紧握的刀枪扔在地上,咕咚一声跪下,把头磕得震天响。
这一刻,他们仿佛在为自己吊唁。
当夜空中已经有零星的几声爆竹声响起时,丁山果然带着人和枪出现在了城郊的仓库,但他们发现已经有人来看守了。
杜虎看到李牧带着几个人在灯下守着,以为只有几个人,嘲讽地笑着喊道:“呦呵!看来黎夫人的消息送得很及时啊!不过也没用,就这么几个小毛贼,还不够喂我的枪呢,哈哈哈……”
李牧没有应声,站起来,咬牙抿嘴,眼袋紧绷,慢慢走到了前面,身后突然不知道从哪多出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杜虎往后退了一步,没继续言语。
丁山看到李牧和李孔带的人都有刀有枪,具体有多少人看不清,觉得这场仗恐怕不好打。
“牧夫人,我们有命令,只取仓库里的大烟,不能伤害您和孔先生,所以请二位先回避一下!”
“取大烟?做梦吧你!我既然已经来了,就有义务让你们滚蛋!别装得好像多关心我们似的,过后谁会跪在地上哭爹喊娘还不一定呢!”李牧的声音冷得杜虎都有些打怵。
丁山点点头,继续耐着性子说道:“刀枪无眼,那就请二位多加小心!”
远方大年三十接灶神的第一炮响起,两边人同时挥起砍刀,向对方冲去。
李慷听到炮声响起,拿起枪站起来,领着三十多人往李家走去。但李慷带的队伍和丁山的不一样,赤手空拳,没有任何兵刃。李家也早已经排好了长长的队伍等着他来,家丁的手里端着枪。烟花的光照射出前面几个人的泪痕。
走近时,李慷突然发现,打头与李慷面对面的,是一个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人。
“慷!收手吧!现在还不晚!”贺妈忍着哭腔,枪口都在发抖。
李慷意外而悲伤地望着贺妈,问道:“贺妈,您怎么在这里?”
自从李慷从李家出来,就没怎么去看过贺妈,只是按时让梁舒带些钱和需要的东西回去,后面的事情,更是对她守口如瓶,不希望把她也搅进来。现在在李家再见到她,李慷的心里五味杂陈,却一句都不能说。
贺妈抹了一把泪,说道:“慷,我不管你今天带人来,是要干什么,我都劝你放弃,你是我的儿子,恭先生和李家对我也很好,你不要让我为难……”
李慷平静地听着,他明白了,自己在开始发泄愤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众叛亲离了,没有人在这场选择中站在自己身后,哪怕是爱他的母亲。李慷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冷透了。
他慢慢地走到贺妈面前,把胸膛顶着贺妈颤抖的枪口上。
“贺妈,如果不想让我过去,就开枪吧。一枪就够了。”
贺妈手心出的汗几乎把枪粘在手上,她浑身颤抖着,哭出了声,又把枪往上顶了一下,李慷跟着晃了一下,没有躲。
终于,贺妈撑不住了,松开了枪掉在地上,瘫坐在地上大哭:“慷!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为什么……”
哭声一刀刀近乎活剐了李慷,他蹲下来,抬起手抹掉贺妈的泪,轻声说道:“母亲!我没得选。”
这是他第一次把“母亲”当做称呼,也是最后一次。
这些贺妈都不知道,她抓住李慷,哀求道:“那你听母亲一句话行吗,哪怕听完就不再叫我‘母亲’了,回去吧,不要打了,好不好?”
李慷轻柔地擦掉了贺妈的眼泪,拍了拍她,站起身,喊道:“记着我的命令!不能拿枪!不能拿刀!只能防,蓝衣服的人一个都不准受伤!”
说完,一脚一脚地穿过蓝衣服,穿过几片劝阻声和拉扯,赤手空拳地和蓝衣服后面的黑衫肉搏。
李慷一人,是一记重拳,是一截人形长鞭,是一把未开刃的宝剑。耳中充斥着嘶吼,却能听到骨头断开的声音,喉咙像灌了沙子,却还能尝到血的腥味。无数次,李慷被打得倒在地上,黑衫的面前便出现了蓝衣替他挡住,黑衫不能下死手,却也没办法抵挡他越来越接近李恭的步伐。
李慷的一步步逼近了李恭,李恭就站在台阶上扶着拐杖站着,平静地等着他走来。
突然远方传来了叫喊声,所有人都往声音的来源望去,冯家的黑衫白腰带挥舞着刀,排山倒海而来。李慷定睛一看,在队伍最后看到了冯雁清的身影。
李慷的黑衫蓝腰带迅速从蓝色的家丁中抽出身来,拿起地上的刀枪,两伙黑衫瞬间打成一团。
李慷还未站稳就突然被两个顶天高的男人一把推开,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几乎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白毛看李慷有危险,赶紧跑过来帮忙,和其中一个高得吓人的白腰带开始周旋。
李慷刚刚和一群人交过手,体力已经不足,又来了一个有两个自己壮的人,没几下就败下阵来,身上被砍刀划得鲜血淋漓,几拳打在头上,虽然手还勉强撑着身体,但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就在李慷已经满身是血,等着巨人对准自己的胸膛砍上最后一刀时,突然巨人的胸前捅出了一把长刀,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后面站着被溅了满脸血的惊恐的贺妈。
“慷!”
李慷支撑的胳膊软了下来,倒在了地上。
贺妈扶着李慷躺在自己怀里,抚摸着他满是青紫的脸,眼泪一滴滴掉在李慷脖子上。
李慷笑了笑,流出了眼泪,这是他从回到李宅开始就渴望却从未得到的一个怀抱。好一会儿,李慷醒了醒脑子,慢慢地站起来,走向李恭。
从始至终,李恭像脚下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两手交叠拄在拐杖上。
“你赢了。”李恭平静地说。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李慷扶着门槛坐在了他脚边。
“我的命。”语调中没有一丝波澜,似乎是十分确定。
李慷靠在门上,擦掉了嘴角的血,笑了笑,说道:“原来是,但现在不是了。”说着,从李恭手上拿下了那枚黄玉扳指。
“现在,我只想要这个。”李慷把戒指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吃力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却一直坚持着,迈过一个个黑衫,甩开了贺妈和所有蓝衣服的手,走了出去。
李慷就这么一拐一拐地走着,摔倒了把着墙站起来继续走,走得脚都麻木,到最后精神已经恍惚还是没有停下来。这条是他过往三十年每天都要走的路,今天它格外的漫长。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又看到了码头。
这一次,他赢了,他亲耳听到李恭说的自己赢了,是靠自己赢的,这个扳指现在不再是李家的嗟来之食了。
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想去上浮桥的地方,有个他经常歇脚的桩子,把扳指放上去。但是他没力气了,摔倒在了离那里只剩几步远的桥上。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李慷听到了何冠海的声音,他慢慢的翻过身,靠在旁边的一个桩上。
“李慷?!”关打在他脸上时,何冠海惊叫出了声,放下枪跑了过去。
“冠海。”李慷含着一口血流了出来,笑得一如他昨夜的样子。
何冠海看着他满身的血,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按住李慷的伤口让伤口不再流血,但现在的李慷好像哪里都在出血,又好像哪里都没有。
半晌,他终于喊出了声:“快!叫医生!!!”
李慷拉住了何冠海,说道:“来不及了,冠海,我昨天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不行!不行!你惹出来这么多麻烦,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我怎么和老钟头交代!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何冠海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慌乱得像自己嘲笑的那样,像个“什么都不是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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