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肖珩静静端详着他,眼里闪着不明的光,喉咙滚了滚,半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起了筷子,二人无言,屋里安静得近乎凄凉。
林忘只吃了一点儿,就给谢肖珩斟酒,平淡说道,“往年的除夕,林家会守夜,我那院子冷清,通常只有我一人......”
谢肖珩面色骤变,捏着筷子的手僵硬了。
林忘似乎没有发觉谢肖珩的变化,兀自说着,唇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林延有心与我守夜,但每次都是才到我的院子,就被主母喊了回去,所以这么多年来,陛下是第一个与我一起守夜的人。”
谢肖珩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几乎握不住了,只好放下来,颤抖的问道,“你都想起来了。”
林忘依旧在笑着,酒壶搁在桌面发出细微的一声,就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望不见的湖底,尽是惊涛骇浪。
可林忘的神色是那么温柔,他弯着眸子看谢肖珩,“陛下早知道的,不是吗?”
谢肖珩沉浸在林忘的眼神里,连心慌的感觉都少了几分,他忐忑的说,“林忘,这些时日,朕想了很多,是朕错了......往后朕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以往那些事我们都忘记好吗,我们重新来过,朕会对你好的。”
林忘闻言,微微垂了眸,没有回答谢肖珩的话,只是举起眼前的酒杯,“我敬陛下,祝陛下年岁安康,事事如意。”
许是林忘的眼神如水一般柔软,谢肖珩沉浸其中,便鬼使神差的也举起了杯,自个将酒一饮而尽,林忘也仰起了脖子,温热的酒入喉,直暖到了心里去。
“陛下可知道,我恢复记忆后在想什么?”林忘说着起身,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望着窗外的飞雪,声音也像融在雪里似的,“我在想,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究竟是该糊糊涂涂的过,还是清清明明的过。”
谢肖珩不由有些心慌的站起来,林忘分明还在他眼前,可他却觉得林忘随时会消失不见,他很是慌张的道,“糊涂又如何,清明又如何,人生在世,有苦有乐,忘却苦痛追求往后的快活,才是正道。”
林忘回过身来看他,眼里的温柔渐渐褪去,“倘若我忘不掉呢?”
谢肖珩十指拢紧,无力的看着林忘。
“有些痛是刻进骨子里的,哪怕尽全力去忽略,糜烂的驱壳却依旧会提醒那些伤口的存在,他折磨着你,使得你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林忘说着,眼神里的光彻底暗淡了下去,他往后退了两步,靠在窗沿上,“我也想糊糊涂涂的过一生,可清明的装糊涂,才是最痛苦的事情。我不想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剩下的日子,我做不到。”
谢肖珩慌乱失措,上前两步,语气急促,“不会的,朕会创造属于你我二人新的记忆,你觉得痛,朕陪你一起承受,总有一日,伤口总会长出新的血肉来......”
林忘颓然的靠在窗上,哀伤的看着谢肖珩,慢慢的摇头,“可是我等不到了。”
他说着,便再也支撑不住般,倚着床沿缓缓的跌坐下去,谢肖珩只见他苍白的唇缝有鲜红的液体流出来,将他的唇染得艳丽,可这血色,却使得谢肖珩几乎站不稳,他近乎是冲上前的,一把将林忘抱进了怀里,大喊,“怎么会这样?”
转眼却又见到桌上的酒杯,眼神一痛,瞪着看林忘,“是那杯酒,朕叫太医,朕......”
谢肖珩好似变成了一具不会思考的躯体,几次想要起身,却因为手脚无力而又跌坐下来,他抱着林忘,大口大口的喘气,“你不会有事的,林忘,”他凄厉的低吼,“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林忘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绝不会给自己生还的机会,他扯住谢肖珩的袖口,至此,他才终于露出这些时日来真真正正欣喜的笑容,他看着谢肖珩不知道何时满脸泪水的脸,伸手去摸,很是温热,幸而,这些眼泪是真的,谢肖珩握紧他的手,痛哭出声。
“陛下......”林忘虚虚的开口,“我不恨你了。”
谢肖珩浑身一震,双眼赤红的看着林忘,眼里砸下一滴泪来,他摇着头,“我不信,你不恨朕,为何不肯陪着朕?”
这江山太大他,往后他只有一个人,他要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林忘笑了笑,他这一笑,愈多的鲜红争先恐后的跑出来,他微微痉挛着,心里觉得解脱,却没有多少的快意,他和谢肖珩纠缠了这么久,对谢肖珩早已经不是单单一个恨字能够界定,他眼里淌出泪来,“我只是觉得太累了......”
谢肖珩哭得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闷闷的哭声像是濒临绝境的野兽,他喑哑道,“朕不准你死,朕是皇帝,朕不准你离开朕......”
只可惜,皇帝可以掌握一个人的生杀大权,却无法阻止一个人的去意已决。
林忘呼吸渐渐弱了,他感觉不到痛,好似随时都可以睡过去,他费力的凑到谢肖珩耳边,轻声而断断续续的说,“其实我有句话,一直想和陛下讲,我初见陛下那一眼,当时我心里便想,这个世间不会再有一个男子,生得比眼前人还好看......”
谢肖珩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林忘,眼里写满了悔恨万千和不可置信,他张了张唇,连林忘的名字都喊不出来,而后者,嘴角的笑容愈来愈深,又渐渐的合上了眼,一派安详。
“林忘......”谢肖珩喃喃出声,搂紧的怀里逐渐冰凉的躯体,一遍遍喊他的名,将这二字刻进骨血里,“林忘,林忘......”
可惜,他纵然是喊上千万遍,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
除夕夜,外头不知何处放起了烟火,噼里啪啦,正是合家团圆时。
——
永泰三十四年,年三十九的皇帝谢肖珩病逝,史书记载,谢肖珩在位十八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深受百姓爱戴,乃一代贤君。其膝下无子,驾崩后由平成王继承皇位,国号和。
野史记载,谢肖珩早逝有因,其思念旧人,终日郁郁寡欢,死于荒废的怡和殿。
但到底是野史,世人只当笑谈。
第48章 (he版)
重重叠叠的迷雾把林忘包裹起来,晃过的是谢肖珩变幻莫测的神情,谢肖珩把他揽进怀里,神色温柔的喊他的名字,下一刻,又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将他吞噬,耳边骤然响起凄厉的喊叫,鼻尖窜进了浓浓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忽的一道白光闪现,林忘脑袋仿若被人敲打般的疼痛,又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他身上的血肉,他痛得呜咽出声,甚至在喉咙底尝到了血腥味。
过往与现今交叠在一起,叫他分不清,他呜咽痛叫出声,与此同时瞪大了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满身但是冷汗,有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继而是谢肖珩担忧至极的声音,林忘心口像捅进了一把刀,把他刺得鲜血淋漓,他僵硬着脖子极慢的扭过头,只见谢肖珩正用一种柔情万分的眼神看着他,他只觉浑身血液沸腾着,叫他无法平静下来。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半年多在皇宫里受的屈辱,逃出生天的欣喜,醒来后的失忆,一桩桩一件件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闪现,他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又看向谢肖珩握紧他的手,是那样有力和温暖。
林忘静静看着谢肖珩,看得谢肖珩心慌,“太医说你受到惊吓,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林忘依旧无言,淡漠的眼不复光芒,谢肖珩心里一惊,握着他的手骤然紧了,喑哑道,“你想起来了?”
林忘微微使力将手从谢肖珩温热的掌心里抽出来,疲惫的合上了眼。
谢肖珩心中大乱,却不敢再抓住林忘的手,语气颤抖,“林忘,朕......”
他方一开口,林忘便冷冷的打断了他,“陛下,我累了,想歇息。”
谢肖珩脸色变了又变,看着林忘淡漠的脸,到底不敢再留在此处,林忘会记起过往令他方寸大乱,他没有料到林延会闯进宫里来见林忘。
“那朕,再来看你。”他感到无力,明明人就在眼前,却无法抓紧。
林忘等着他离开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谢肖珩有些落寞的背影,露出一个哭笑来,他出宫未成反失忆,可失忆期间发生的事情却都记得清清楚楚,造化弄人,为何不把他和谢肖珩相处的时刻都一一抹去?
——
林忘的病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两日,热就退了,但他素来虚弱,又有旧疾在身,到底还是难受得紧,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外头冰天雪地,屋里烧着炭,林忘却冷得不住的打抖,宫人给他裹了几床被子都无济于事,原以为这热退下去了便好,结果第三日又忽然发起了高烧,太医连忙来看,很是束手无策。
自林忘醒后,谢肖珩来看他也是远远在殿外看一眼,不敢进屋里,可这次林忘病得实在厉害,他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其他,只好跟着太医进来了。
林忘半梦半醒,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太医一番把脉后,将谢肖珩请出了殿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谢肖珩知晓事态严重,眉心突突的跳,“有话直说。”
太医叹气道,“公子郁结于心,倘若再是这样郁郁寡欢,怕是挨不过今年的冬。”
谢肖珩眼前一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难听至极,“宫里有那么多名贵的药材,朕不信医治不了他。”
太医把头埋下去,壮着胆子道,“陛下,恕臣直言,公子如今情形,纵然是华佗在世也未必能妙手回春,微臣医术拙劣,实在是束手无策了。”他顿了顿,“况且这身体医得,心却医不得,公子恢复记忆,实则是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