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鹿鸣家楼下，贺平安伸手按了电梯，鹿鸣却又转身去爬楼梯。
“喂，看你都这么累了，坐电梯吧？”
鹿鸣没听见。
贺平安站在白天有些昏暗的楼梯间里，默默看着鹿鸣上楼的背影。
他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拄着腿，一瘸一拐却坚持着，每上几个台阶就要歇一会儿。
贺平安没办法了，他快走几大步超过鹿鸣，站在高出他的台阶上，准确缓慢的问鹿鸣“你不坐电梯？”
鹿鸣看到贺平安探究的眼神，摇摇头说道“你拎着这么多东西，你坐吧，我走上去。”
贺平安居高临下，他看到鹿鸣湿了一片的黑色衬衫，看到他稍有些长的头发被汗浸湿粘在额头上。
心里的感觉怪怪的。
贺平安想嘲笑一句鹿鸣你怎么回事啊，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想到之前超市的事情，想到鹿鸣说的话，贺平安对鹿鸣的印象有了改观。
他并不矫情，而是生活得真的艰难。
贺平安犹豫，想着要不要帮鹿鸣一把，就像平时扶姥姥姥爷上楼那样，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呵～”。
鹿鸣垂头低笑了一声。
他认真的看着贺平安的眼睛，平和的说道“我没事，你先上去吧。”
贺平安觉得他一定看出了自己那小小的纠结，脸有些发热，尴尬的“哦”了一声，拎着手中的袋子一口气跑上了5楼。
鹿鸣抬头看贺平安身影的眼神都多出了几分羡慕，心里又一次感叹，真是个善良有活力的孩子。
等到鹿鸣终于走到5楼进了屋子，贺平安已经在洗菜了。
他全身出了一层汗，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腿有些疼，残肢在接受腔和袜套里捂得难受，又走了这么多路，估计现在红肿的地方炎症严重了。
鹿鸣不想吓到贺平安，又觉得自己应该处理一下残肢。
站起来的瞬间，鹿鸣感受到残肢末端钻心的疼痛，咬咬牙，走到卫生间接了一盆热水，端着回到卧室，坐到了轮椅上。
鹿鸣用力摘下双腿的假肢，脱了硅胶套，里面的纯棉袜套已经湿得可以滴水。
右腿残肢末端还好，不过也已经肿得锃亮，用手轻轻一碰就疼得厉害。左边大腿的残肢就有点严重了，末端红肿的太严重，磨破了皮，又泡在汗水里，都黏在了袜套上。
鹿鸣将脱下的棉袜套丢在盆里，弄了两条毛巾浸了热水，分别盖在残肢上，舒缓一下疼痛。
反复几次，水不热了，鹿鸣擦干净残肢，转动轮椅找到床头柜里的药膏，涂抹在发炎的地方。
鹿鸣一边清理硅胶套，一边考虑，残肢肿成这样，按理是不应该穿戴假肢的，一会儿怎么出去面对贺平安呢？
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时被吓傻的样子。
想到这里，鹿鸣又找出了一双棉袜套，忍着疼套在残肢上，按步骤穿好了假肢。
再坚持一下，到晚上吧。
鹿鸣走到厨房，贺平安正在炒菜。
他身上系着新买的蓝色围裙，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擦了擦头上的汗。
似乎感觉到鹿鸣过来，贺平安转头对他笑了笑，一字一句大声说“快炒好了，你先去歇着吧，一会儿我去叫你。”
厨房的油烟机还开着，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鹿鸣倚在门口又发起愣来。
那曾经无数次想起的画面，一起买菜做饭的理想生活，应该就是眼前这充满人间烟火的一幕吧。
只是物还是，人已非。
贺平安吵吵嚷嚷的将盛着菜的盘子放在餐桌上，看着鹿鸣说“喂，你还站这儿干嘛呢，吃饭了。”
鹿鸣回过神，点了点头，想到每次过多的沉溺于以前的情绪都会影响自己晚上的睡眠，暗自告诫自己收心，回归现实。
贺平安在等自己吃饭。
清炒菜心，红烧排骨，菌菇汤，凉拌藕片，三菜一汤色彩分明，鹿鸣分别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贺平安抱着手臂抖着腿，坐在一旁看着他斯文的夹菜、吃下去、然后露出意外的表情。
鹿鸣刚看过去，贺平安便一脸得意，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怎么样，我厨艺不错吧？”
鹿鸣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很好。”
贺平安得了称赞，才开心的端起碗，开始吃饭。
鹿鸣一顿饭仍然吃得不多，贺平安却是饿了，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了两大碗米饭。
撂下筷子，贺平安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鹿鸣要去刷碗，又被他揽了下来。
背过身刷碗的贺平安渐渐收敛了表情，认真思考着。
其实刚才他去过鹿鸣的卧室，本来是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忌口，却看见了鹿鸣在擦拭残缺的双腿。
他想走过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又想到他在卧室做这些，一定是不想让自己看见。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鹿鸣是怎么想的呢？
于是贺平安悄悄离开了卧室，回到厨房继续做菜，他猜不透，只能好好吃饱饭，以后再找机会问清楚。
☆、第 9 章
收拾妥当，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其实鹿鸣已经很累了，连贺平安都看出他难掩疲惫的神情。
而他自己似乎还想再坚持一下。
贺平安又纠结了，怎么自己到了鹿鸣这里气势就弱了呢？以前自己也不是多有爱心愿意管闲事的人啊，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很有性格的。
贺平安转过身，对鹿鸣说“喂，你看上去有点累，去休息吧。”
鹿鸣此时正在专心应付包裹在假肢接受腔里的双腿传来的极度不适，听到贺平安的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
忍着疼站起身的瞬间，鹿鸣只觉天旋地转，耳朵嗡嗡嗡响起来，再加上双腿已经不敢用力，他不受控制的就向下倒去。
贺平安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鹿鸣再瘦，也是一米八的体格，贺平安被他带到地上，充当了人肉靠垫。
“我擦，你的骨头咯着我了。”
贺平安掀开鹿鸣爬出来，跳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关节。
鹿鸣摔了这一下，想起来，却浑身使不上力，只觉得太阳穴一波一波的抽疼，他只好用手捂着嘴，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贺平安见状，骂了一声，想去把鹿鸣弄到沙发上。
鹿鸣的耳边都是杂音，已经听不到贺平安说话，但是贺平安这么拖拽让他感觉更晕了。
鹿鸣甩开贺平安的手，偏过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贺平安这下不敢再动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是因为刚才自己的动作太大了吗，还是自己之前做的饭菜太难吃？
“喂，鹿鸣，你没事吧？”
鹿鸣没有反应，贺平安蹲下身子又问了一遍。
虽然还是很晕，但鹿鸣感觉不那么恶心了，见贺平安凑过来嘴唇动了动，他轻轻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鹿鸣声音沙哑的说了两个字“轮椅。”
“啊？哦。我这就去推。”贺平安听懂后立刻跑向卧室，推了轮椅过来。
鹿鸣已经完全走不动了，浑身酸疼，但意识清明，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发烧了。
贺平安固定住轮椅，鹿鸣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在贺平安的帮助下，费力爬上了轮椅，划动着去了卧室。
贺平安一直乖乖在后面跟着。
于是贺平安又看着鹿鸣从床头柜拿出几瓶药，倒在手上就着水咽了下去，然后从轮椅上转移到了床上。
贺平安静静看着鹿鸣闭眼陷在被子里，也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
最初觉得他一把年纪，还被父母亲戚这么关心爱护着，有羡慕，有渴望，有不屑。
但是现在，短短几天的时间，自己就见识到了他生活的艰难，这种艰难，真的是直戳了贺平安的内心，就像贺庚说的，他因为无知和别扭说出来的话，让人觉得他是恶的，连人性最初的善和同情心都没有了。
可事实不是那样的。
贺平安看着床上痛苦着的人有些悲哀，不知是为鹿鸣，还是为自己。
鹿鸣躺了一会儿，终于觉得不那么难受了，睁开眼睛，发现贺平安还在。
他叫贺平安“贺平安，你过来。”
贺平安老实的走了过去，先问道“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鹿鸣感受到了贺平安情绪低落，却不知道原因。
“刚才，是不是被我吓到了？”他为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问道。
贺平安没想到鹿鸣会这么问，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胆子可大着呢。”一激动，连语速都变快了。
鹿鸣看着他，又问道“不害怕我的腿吗？”
贺平安低头看了一眼，回答道“不害怕，你的腿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长了。”
鹿鸣无奈，解释道“我说是残缺的腿。”
贺平安犹豫了一下，继续摇头，“不怕。”
“真的？”鹿鸣问。
“哎呀，当然是真的。”贺平安老实了几分钟，又开始恢复本性，有点不耐烦了。
这人也真是磨叽，贺平安心想，果然是因为上了年纪吗。
鹿鸣笑了一下，虚弱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