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恐怕很难想象来到这里的父母,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噩耗和落空,他们被逼着在两条路中间任选一条,一条布满荆棘,一条爬满毒虫。
叶潮生站在一楼大厅看了一会,还是转身上了楼。刑侦队办公室里空荡荡,连汪旭都被拉出去找尸体了。他本来也要去,但县公安局的人等会把齐红丽的母亲和弟弟押送过来,他得等着签字。
倒是难得从这兵荒马乱里偷到了半日闲。他泡了杯茶,把暖气调到中档,这才坐下来打开电脑,登入资料库,调出了雁城1125案的档案。
1125指代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不是案发日,而是主犯捉拿归案的日子。
七年前恰逢雁城一百周年,雁城市局响应市政“老城市新面貌”的政策,联动下辖的十多个区县的公安部门开展了积案旧案清查行动。
在清查过程中雁城市局发现,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每年都有两到三起无法侦破的命案,这些命案的受害者年龄不同,社会背景各异,案发地点遍布各个区县。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致死方式。每个受害人都是先被勒晕,而后被锐器插入心脏大量失血导致死亡。
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把这个事情捅到了媒体那里,一时间满城闹得沸沸扬扬。叶潮生当时还在雁城上大学,对这件事印象深刻。那段时间雁城公安几乎成了无能的代名词,街头巷尾物议沸腾。
雁城局后来成立了专案组,花了五年的功夫才摸到蛛丝马迹,继而发现了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杀人团体。
杀人团体主犯方嘉容最后落网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五日,于是这个案子最后被命名为了1125案。
文件夹里的材料里有一张方嘉容被逮捕后的照片。穿着中山装的男人须发斑白,神态从容,眼神矍铄。任何人都想象不到这样一个看着有几分儒雅气质的老者,竟然是一个杀人团体的“领袖”和“导师”。
雁城局这份发给各个兄弟单位用来学习观摩的资料简略到匪夷所思。对最重要的摸排和抓捕过程几乎一笔带过。
叶潮生把这份资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来一个字和许月有关。
“嘀——”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叶潮生拿过来一看,是冯年发的信息,说他要的东西已经发到他雁公大的学生邮箱里。
叶潮生打开邮箱,果然收件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没有标题,只有一个体积有些大的附件。他点了下载。市局的外网有些慢,下载二十多兆的文件需要将近三分钟。他盯着一点点变长的进度条,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慢慢拉紧。
叶潮生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很奇怪。许月走了的六年里,他甚至没有动过哪怕一次要查一查许月的念头,仿佛许月只是出门买东西忘了带手机,完全没有过问的必要。直到对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点他以为不存在的好奇心这才像在沙漠中蛰伏的种子遇到一场暴雨,迅速地生根发芽抽条开花。
清脆的提示音提示他文件下载完毕。
叶潮生挪动鼠标在小小的文件夹标志上点了两下。一个被做成PDF格式的文件随即出现。第一页上是许月多年前的一张一寸证件照,笑容温和,眉眼微微弯起,嘴角上扬。
叶潮生慢慢滚动鼠标滚轮,划过那些他烂熟于心的内容,生日,年龄,籍贯,成绩……许月成绩很好,唯有在射击和物理上低分擦过。
接着是许月的家庭成分。公安大的学生都是经过政审的,学校也会登记学生的基本家庭情况。
叶潮生的手突然顿住,屏幕上父亲那一栏的三个红字格外刺目。
许之尧,鲜红的宋体字。旁边缀了一个小小的注脚:2012。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突然炸裂,劈开了黑夜里的一切谜团。为什么许月在毕业前突然离开学校,为什么许月最后没能当上警察,为什么许月对父亲从来只字不提,一切在此时都有了答案。
在搜索引擎的输入框内输入“许之尧”这三个字,在零点零五秒内就能得到二百七十一万个相关词条。强|奸杀人,年轻女孩,红衣,香水,夜会……这些关键词在每一个搜索结果中反复出现,像一群挥散不去的幽灵。
叶潮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怕惊醒了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名字。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机,却在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的一刹那触电般缩回了手。现在打电话过去,又该问什么?责问对方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告诉自己?
叶潮生苦笑出声,以他当年那种不靠谱的鬼德行,大概也就是冲到书记办公室大闹一场,然后意气之下和许月一起打包行李滚出学校吧?除非许月脑子坏掉了。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电脑屏幕的网页窗口全是关于当年文县红衣杀人魔许之尧的资料和报道。当年许之尧被抓后,一家媒体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许家,采访到了许之尧的儿子。采访报道被发布后一度在网上掀起了争议。因为接受采访的儿子表现得过分理智和冷漠,当时有不少网友认为面对自己父亲犯下的如此可怕行径,儿子还能如此冷静,很可能也有变态杀人犯的倾向。
这些事情叶潮生当年也关注过。只是他当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报道里化名为小明的人竟然就是许月。
叶潮生无可自抑地想当年的许月到底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当一个人得知自己的父亲就是臭名昭著的连环奸|杀犯,得知自己的人生职业前途都因此尽毁时,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无力。这六年来他又经历了什么,才让他能仍然能在人前端着一副温和地笑脸,不疾不徐地活下去?
他想象不出来,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许月”两个字被他按在心口摩挲得发烫,像一块铅打铁铸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往他心口里沉。
下午县公安局的人来把齐母和儿子交到了叶潮生手里。叶潮生签了字,叫人把这对母子分别送进审讯室。
齐母脸上悲苦的表情,像人|皮面具一样牢牢贴在脸皮上,只有说起被害的女儿时那张面具才终于有了裂隙,露出一点急切的神色。而谈到抱走别人家的孩子,她竟轻飘飘地说,农村人都能生,少一个有什么打紧?生就完了。
气得小吴几次想打人。叶潮生在旁听室里看了一会就出去了,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变态杀人是可怕的。他们的精神世界扭曲病态,随时会因某种刺激而被引爆,就像张庆业那样。可世界上还有远比他们更可怕的东西——那些被金钱权力欲望所支配的所谓的正常人,他们清醒理智稳定,他们有条不紊计划周详,有组织有预谋地撕碎一切人性的底线。
一个不能控制自己杀戮欲望的杀人魔是可怕的,那一个饮血狂欢的正常人呢?
在这场罪恶中,渎职的警察,丧心病狂的乞讨集团,冷漠围观的路人,责任缺失的父母,又有谁是真正的无辜的?
☆、寄居蟹 四十八
临下班前,刑侦队的人三三两两地带着一股子垃圾味回来了。他们在垃圾场里翻了三天,勉强把最近被杀害的五个孩子的尸块找了个七七八八。还有四个孩子因为被抛尸的时间实在太久远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作罢。根据法医的鉴定结果,五个孩子中的四个找到了亲属,剩下一个孩子暂时没匹配到相符的DNA,仍然在发布寻亲启示。还有四个更早前被杀害的孩子,按照张硕的口供这几个孩子都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由于时间久远,尸体又难寻踪迹,只能依靠张硕提供的一点外貌特征,被拐卖的大致年龄和地点来寻找亲属,其难度可想而知。
市局门外这几天围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父母,市局大门外扔了满地的烟头,饭盒和塑料水瓶。
郑局下班前突然来了刑侦队给他们开了个小会。郑局这几天显然被折腾得不轻,眉头皱着一直没松开过,人看起来也瘦了。
郑局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市局迫于舆论压力,打算赶在年底前清查本市的乞讨集团。刑侦队要尽量从张硕口中问出更多信息和线索,必要的时候可以给他算成是指认立功,将来送检可以用来减刑。
唐小池听完当即跳起来就不干了。张硕一伙人杀了九个孩子,还有过去五年拐卖囚|禁|虐|待|以及强迫乞讨这一系列罪名,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要不是文明社会取消了酷刑,他干得这些事已经够得上千刀万剐了。结果现在竟然还要给他减刑,回头死刑变死缓,死缓改无期,老百姓能乐意吗?不得戳海城|公|检|法|的脊梁骨吗?
老马就坐在唐小池旁边,赶紧把人给按了下去。郑局倒没发火,也没理唐小池,只自顾自地讲起第二件事。花禾区的分局领导黄光亮与乞讨拐卖集团存在长期的利益输送,已经构成严重的渎职和犯罪,目前已经被停职隔离接受调查。明天起市纪委和省厅纪委组成的正式调查组将介入调查,到时整个海城公安系统,包括负责侦办此案的市局刑侦队也要接受问话。
会开完以后,其他人都下班了,叶潮生被郑局长留下来单独谈话。宛城县这次也被拱上了风口浪尖,作为本省乃至全国著名的乞讨集团据地,宛城县被要求立刻展开打拐打乞清查行动。海城市局作为宛城县的上级领导单位有监督指导的义务,郑局的意思是让叶潮生去半个月,跟着看看,也是个学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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