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之外,沉浸在元朴仙君薨毙的消息里,二殿下郎祺抱着一叠文书郁郁寡欢。他捕捉到营帐之内“雁殊”两字,不由地屏气凝神。
青霜摇了摇头,他只有个大致的轮廓,“玉衡仙君与那妖小皇子如今在战场上相遇,针锋相对是难免的。让玉衡仙君出面除去妖小皇子,成功率极高,也不需要费时谋划。但此事由润泽仙君主导为好。”
“算了,先以妖丹为要。”嘉容道。
帐外传来哐当一声,青霜闻声撩开厚重的蓬布,野风掠过,只见帐外两旁的篝火架倒地,火盆倾倒。
“如何?”
“是火架被风吹倒了。”青霜回到帐内,“仙帝,混元金斗的阵法早已准备妥当,你打算何时派他们上场?”
嘉容曾让青霜暗中联系中宫的一系嘉容子嗣,如今大多数能熟练掌握混元金斗的操控法术,就等着找到君瞿。
嘉容咳了两声,“先不必劳烦他们,我若失败,你再行安排,留作后手。”
青霜一怔,“仙帝打算自己去?不可啊!你若是出了意外,紫薇桓又该——”
嘉容打断他,“别说了,我自有打算。小烨出关在即,紫薇桓往后交给小烨。”
“可三皇子他命中并无八十一道天劫,恐是压不下中宫里的那一帮仙。”青霜飞快道。
“别无他法了,就如此罢。”
青霜鼻子有些发酸,“若不是为了弥平三界煞气,仙帝的修为也不至于跌到这个份上。”
嘉容摆了摆手,“当务之急先寻君瞿下落,你去吧。”
青霜还欲再说些什么,帐外传来了花晨仙君的通报声。
郎烨甫出森罗殿的大门,便见他那个巴头探脑鹌鹑似的二哥。
森罗殿青铜门打开的厚重闷声不断回荡,尘埃尽去,谪仙出尘来。
这六百多年来,郎烨历经四道雷劫,从一个半大的少年,长成了丰姿隽爽的璀璨天神。他眉如墨画,面似羊脂,身量竹子般抽长,颀长的身躯上一层薄薄的肌肉,自成一派雍华。
二殿下不太认得郎烨如今的模样。郎烨倒是一下认出了自己的二哥,挑了挑眉,“二哥好久不见,没带礼物就算了,居然还认不出我。怎么,是我长得太好看了风头压过你了?”
郎祺呐呐地说不出话,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道,“小烨?”
“是我没错。”他往郎祺身后望去,“雁殊呢?怎么不来接我?对了,你穿着铠甲作甚?”
二殿下仅剩的一点闲聊心情忽地被风吹散,他连忙拉过郎烨,“小烨,先不说那么多,现在仙魔两军正在打仗,雁殊他还在前线,得像个办法通知雁殊和朔北,不能让朔北中计。”
郎烨一听上天庭如今正在与魔族打战,拿出十二分警醒,“大哥和父皇他们也在战场上?那我们赶紧过去帮忙!”
郎祺却顿住了。
三殿下回过头来,见自己那个蠢二哥又犯蠢了,“怎么突然不走了,战事紧急郎祺你别拖后腿。”
郎祺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哥他,大哥他仙逝了。”
“啊?”郎烨有点接受不来,鼻子一酸,控制不住往外冒眼泪,“怎么好端端的就仙逝了?那父皇怎么办?上天庭呢……”转念一想,又镇定了,“我警告你二哥,你要是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不放过你。”
郎祺摇了摇头,眼圈红了,“我要是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就是猪!”
二殿下低头,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地上吧嗒两声,掉下了几滴眼泪。
郎烨没想到自己出了森罗殿的大门,上天庭会落到如此光景。但他还是觉得他大哥仙逝这件事不太可能,一开始被郎祺唬住了,才有些发慌。他的理智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自己的大哥都不可能凭空没掉,他大哥跟他父皇的法力不相上下,绝对不可能那么容易就仙逝。虽然郎祺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三殿下把他二哥拉走,“好了二哥,别哭了,你也不怕臊得慌。大哥是不是失踪了找不到?他不会有事的,你先别着急啊。”
“不是说现在在打仗吗?雁殊在前线你就先跑回来了?你别拖拖拉拉的,快点过去!”
二殿下醒了醒神,同郎烨道:“我不能让父皇利用雁殊,这绝对不行。”
“怎么又扯到雁殊了?雁殊不是在前线吗?”
二殿下重复道:“不能让父皇利用雁殊,小烨你想个法子让雁殊和朔北见一面,我干文书的活儿我出不去,我怕这会儿他要疯。”
“谁要疯?那个朔北是谁啊,我怎么没印象?他跟雁殊什么关系要见面?”
郎祺像热锅上的蚂蚁,横冲直撞亟待一个突口;而郎烨就像那个一直被火干烧的热锅,因为他二哥不配合,又无法扑灭那把火,只能耗着自己。
二殿下倏然闭上了嘴,“算了,我们过去吧。”
他们到了上天庭的营地之后,三皇子气势如虹地加入了混斗中。战场是能激起斗性的,竖起来的一拳,捅下去的一刀,或者是快速划开颈部的一个口诀。厮杀不是敌对,厮杀是本能。
这跟郎烨在森罗殿的处境一样,森罗殿无光,黑暗中有无数的凶狠异兽。不断地滋生,不断地撕咬。或许只是闭上眼缓解疲劳的片刻,就被更大的猛兽视为盘中餐。
三殿下一开始只敢在那扇青铜门附近行动。最开始他杀的都是伤害不高的小兽,数量却极多。他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模样,也许是带着一双爪?
但是无论你不可以休息,永远有一堆无处不在的豺狼等着你放松的那一刻。郎烨快疯了,但他到底没疯。于是就会有更大型,更凶悍,依旧不知道是何模样的凶兽,等着将你拆骨入腹。你便遇豹,遇虎,遇狮……沿着骸骨爬到最顶端,等百多年才出现一次的雷劫。
你需要等四次。
耳边会有不停的,各异的兽类的嘶吼哀鸣。还会有无处不在的血腥味,粘液和断肢。
但又跟森罗殿里不太一样……
战场上不会有兽类禽类的嘶鸣,只会传来一波一波的通报声:
“报——南海龙王苏卿仙君仙逝!”
“报——北海安平仙君仙逝!”
“报——西海飞捷仙君仙逝!”
……
“报!成功剿灭敌首邴大鹏!”
就像雁殊没有意料到自己会在战场上见到朔北,朔北也没有意料到他会在战场上见到雁殊。
为了保得身边同伴的一线生机,他们分去的战力总是最多的。刚刚分明屠杀了那么多的敌军。也许对方所熟识,还曾问候过的战友同伴就在倒下的尸堆里。分明脸上有敌军的血,分明刚刚不知砍下了谁的头还是谁的胳膊。
你突然懂得了无可转圜的立场分别,通过黑色和白色的铠甲。
但是又停在这里,静止的,对峙着,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身边是不断快闪的屠戮,身边都是夺去性命或被夺去性命,只有战地最中间的地方,在满眼的血污里,一仙一魔静止着。
无话可说。
二殿下郎祺自知自己反应迟缓法力不济,绕道到战场上,拿出生平最大的勇气一直往魔族阵营跑。他把上天庭的铠甲卸下了,这样可以减少一点被攻击的可能。
当所有仙魔都专注杀死对方时,郎祺不太顺利又顺利地爬到了战场中央打斗最激烈的地方。
他眼前一亮,朝雁殊扑过去,又拉着朔北道:“你们走吧!你们快走吧!”
郎祺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泪腺居然这么发达,泪如雨注地、用力地将他们往同一个地方推,“你们趁现在快走!我父皇可能会你们不利,你们到凡界去!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现在就走!”
雁殊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将依旧愣怔的朔北用力地揉进自己怀里,“我不想跟你打,我——”
朔北满眼通红,像是被按下什么按钮一样,用力地抓住的衣领,飞快道:“玉衡我不是故意的——释臻不在了我好害怕玉衡释臻不在了——”
“你们现在就走,不要拖拖拉拉的。”郎祺擦了一把脸,一个劲儿把他们往外拖。
但到底还是太迟了,玉衡仙君拉过朔北正要往西边跑的时候,邴大鹏被敌军割下首级,焦躁不安的墨千狩和君韶找到了君瞿的尸体。
魔界阵营传来一阵兽角压抑的长号,王陨的哀鸣席卷了整个用血肉堆叠的战场。那是枭雄最后的挽歌,那是在给君瞿送行。
所有魔兵的动作像是被拉长了那么一秒,那一秒结束以后,他们不约而同用更疯狂更残暴的方式摧毁所有的一切,只要是带上上天庭烙印的一切。
只要是属于上天庭的一切!
朔北停住了,蓦然瞪大了眼睛,眼中漫起一阵雾气,他挣脱开与雁殊握牢的双手,不管不顾地往魔族大本营奔去。
主将的帐篷里,君瞿穿着一身铮亮的铠甲安静地躺在长台上,厚厚的黑色惟布盖到他的胸前。君瞿的闭着眼,是一如既往极具压迫感的英色。长台侧,墨千狩和君韶都是死灰一样的脸。
帐篷外断断续续传来厮杀声,帐篷内沉重笼罩着。墨千狩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殚精竭虑,时时担心着上天庭的篱篱公主,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想到好远。可从未想过,有一天君瞿会倒下,在他全然不知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