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双眼重新睁开时,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卧房里,再转头,却看见关缄默趴在床头,眉头紧蹙,脸上满是疲惫,显然即使在睡梦中也并不安稳。
阳光落在屋子里,一切是这样静谧安宁,仿佛之前发生的那些不过是黄粱一梦,又或者现在只是周公梦蝶。
凌余怀忽然感到迷茫,过往的人和事在脑海里闪过,一个个、一件件。
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使其尽量活着像一般人那样自在,但现实却总是时刻地提醒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连灵魂都不属于这具身躯的人,除去了上辈子的记忆还有什么是如今可以真正拥有的?
他失神地坐着,觉得很累,眼前仿佛被笼罩了一层雾,看不清楚面前的道路。
直到手突然被握住,他抬起头来,看见关缄默半张着口,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的激动模样,心中那股消极的意志才缓缓沉了回去那么一些。
他伸出手来盖在关缄默紧握着自己手的手上,嘴角微微翘起,道:“我回来了。”
关缄默想要开口问凌余怀很多事情,但心中的千言万语到最后却还是只化作了几字。
“……没事就好。”
“让你担心了,抱歉。”
“你有空说抱歉,还不如少冒几次险。”
凌余怀自知理亏,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聊下去,他看着现在身处的这间陌生屋子,忍不住疑惑道:“这里是……”
关缄默说:“这里是客栈。”
凌余怀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黎莫凡告诉的我,他原本想留下来帮忙,但身上又不适起来,只能先回毒谷,离去前让我不要太过担心,他说,你一定会回来。”
凌余怀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说黎莫凡是心大,还是对他过于相信,只能无奈道:“我亏欠了他许多人情,若是能早点醒来,也许还能及时和他道声感谢。”
关缄默沉默片刻,问:“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凌余怀不禁一愣。
是啊,做什么……
他苦笑道:“或许……接下来会退隐武林吧,毕竟这个世间有太多人憎恨着易千秋,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和他们解释清楚了,也不想再有人因为我的缘故而遭受到伤害……离开这里,再也不见任何一个人,大概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手突然被握得很紧,力道是这样大让皮肤都有些泛白。
凌余怀下意识地看向对方,却见到关缄默的眼里有种看不清的情绪,又像沉沉浮浮的海浪,又像漆黑一片的夜幕,和平常那副冷淡的样子全然不同,一时间不禁愣住。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关缄默松开手,站起来,低声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退隐武林,那我们也是时候该道别了。”
此刻,凌余怀说不出话来,他才想到自己刚刚究竟说了什么,离开这里,再也不见任何一个人……他自顾自将自己封闭在了一个空间里,不留一丝缝隙让其他人进来,其他人中也包括了关缄默。
他看着关缄默转身要离开,刹那间,心被攥在一团,难受起来,下意识地开口道:“等等!”
脚步停住,关缄默站在门边,背对着床上的凌余怀,低声道:“……还有什么事?”
片刻后,凌余怀才缓缓道:“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第一次见面吗?我开玩笑的说,请你喝酒,是因为你和我身上有着一样似曾相识的孤独……”
“我知道你有必须要做的事,先前我也问过你,而你的回答是拒绝,这次我想再问一遍,你……一定要找到那个背后纹有红莲的人,从他身上找回记忆吗?”
良久,关缄默慢慢转过身,看向凌余怀。
“……你为什么不希望我继续寻找他?”
凌余怀没有像上次那样避开用模糊的语句回答,他望着眼前人,说:“你告诉过我,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有些期盼才能坚持着活下去,而你这辈子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是找回那段失去的过去。”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我存在的理由,但并不是我故意隐瞒着不肯吐露,而是,我根本就找不到。”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成为那个期盼、那个存在的理由。”
关缄默沉默了半响,转过头,低声道:“……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可能某一天,他还会因为有些事情而不说一句告别就转身离开……”
凌余怀坚定地说:“就算是这样,那也无所谓,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天长地久,我只想知道,他是否……答应。”
“……”
长久的时间过去,原本明亮的天色渐渐昏暗了,本就没有言语响起的屋子变得更加寂静,窗外传来零星的雨声,一声又接着几声,清晰又单调,像在心头清冷地回响一般。
凌余怀已经知道了结果,他想要嘴角上扬,却怎么也勉强不起,好像有什么压在胸口,让整个人都埋进了土里喘不过气来,只觉得无力,疲惫不堪。
他从床上起身,低声道:“……快要下雨,我送送你。”
雨水落在地面,溅起石缝里静窝的泥点儿,红色的灯笼湿漉漉的挂在店铺两旁,被风雨吹得一摇一晃。
街道两旁既没有高昂的叫卖声,也没有热气腾腾的小摊,往日热闹的街道,在此时此刻仿佛被洗下了繁华的妆容露出了它深宫般的森冷。
凌余怀和关缄默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走着,静寂中没有言语,只有互相重叠的脚步声。
地上投下来的两个影子,有时交叠在一起,有时又离得很遥远,凌余怀在身旁看着关缄默的侧脸,一如当初见面时的记忆里那样神情淡然。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说了那么多话,却根本没有想过对方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么在意,一切……大概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他已经不想再接着去想,心绪仿佛被卷上海浪,又一个浪头沉到最黑暗的底部……
不知不觉,郊外就在眼前。
关缄默停住脚步。
凌余怀反应过来,见已经送到了镇子口,也停下了脚步。
凌余怀有很多话想说,也想了该说哪些客套话,但过了很久,他最后低声道“……是该说再见了。”
关缄默没有说话。
凌余怀觉得心越发苦涩,他把手里撑着的伞给关缄默。
“……以后……记得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些,他觉得自己再没有力气说下去,于是选择转身。
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
“我答应你。”
凌余怀愣住,雨打湿了他的头发、衣裳,等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关缄默缓缓走来撑着的伞下。
☆、山谷
武林上已经有很久没有出现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即使是话本里常常出现的英勇剑客、倾城美人,也都开始变得味同嚼蜡。
在无数的津津乐道、荡气回肠的故事里,人们无一例外都崇拜英雄,唾骂反派。
但愈发贫乏的安稳日子里却有不少人渐渐开始渴望十恶不赦的坏人出现,好让他们有机会仗剑天涯,惩凶除恶。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武林行凶做恶的易千秋,便迅速成了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尽管他们对易千秋嗤之以鼻,但关于对方的八卦,却是更兴致勃勃喜欢挂在嘴上。
他们说,易千秋不仅是个狠毒残忍、狡猾奸诈的人渣,还是个薄情寡义的滥情之人,他不光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歹毒之事,还迫害了许多纯情的男子,这些爱慕他的痴情男子即使被他一次次的欺骗,到最后却还是没有办法对他做到真正的绝情,就这样被他欺骗了感情、耽误了年华。
据说易千秋许久不出现在武林,就是要找那些被他伤了情的痴情老情人们,利用他们拉拢各方势力一统武林。
最近似乎因为处理不当,有几位已经为不得宠爱或嫉妒心泛滥而争斗起来,如今已经几败俱伤,仅留下来的只有陷入两难的寒青山庄的庄主叶知秋,痴情等待的第三国度的军师尹龚柳,时常望雪思念的岁幽楼的楼主江顾侯,收拾包裹回娘家的医病圣手的黎莫凡。
他这时没再动静,也不知道在私底下暗暗谋划着什么,说不定是已经玩腻了身边的那些男子们,想要再从路边折几朵绿叶来换换口味。
说到这里,武林上许多年轻的孤男寡男已经是人人自危,深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平日里走在路上都要个人陪着,即便是结过婚的中年男子都要拉着自家妻子儿女上街买东西或则卖东西,唯恐一不小心被易千秋看上辣手摧花。
听说到这些事情时,关缄默正买了几包蔬菜瓜果的种子要回家,路过茶馆里热火朝天的说书,仅仅只是停下来听了几句,就转过身迈开步子离开。
他来到中原已经有很久了,却始终弄不明白这些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渐渐离开热闹的街道和繁华的镇子,他走进了人烟稀少的山谷里,几次左拐右转后,便看到了溪水,再往上走,不远处就是一间虽然小小却别致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