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以后 (徵羽予绯)

“不是中风。”
说到这里，夏泱有些迟疑。夏泱可以看到他们一个小时前生活和即将来临的生活之间的巨大鸿沟。他知道他们并没有做好接受坏消息的准备，但谁又能做好这样的准备呢？
夏泱放慢了语速，说道：
“从核磁共振看，脑部有一个肿块，所以才会有那样的症状。”
沉默，如期而至。
“把报告给我。”突然说话的人是梁霄。
夏泱将桌前的文件夹递了过去，梁霄快速地绕开棉绳。他的目光在看到X光片上的图像后滞住了。梁霄手开始颤抖，他凝视着肿瘤的位置，黑色的坏死核周围包裹着边缘起伏的白色圆环——脑癌。
“这是什么？”叶瑞忻看了眼报告，问道。
“有很多可能。也许是感染了，做了手术才知道。”夏泱依旧尽可能地回避这个问题。
“癌症？”
事实上扫描的结果已经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夏泱和梁霄都已经在心里确诊了恶性胶质瘤，具有侵略性，是最糟糕的那一种。
“有这个可能。不过要做完手术，取下来交给病理师做活检才能知道结果。”
职业道德让夏泱无法隐瞒叶瑞忻的病情。他已经尽可能说得委婉轻柔，但是夏泱知道当癌症这个词在医生口中成为可能之后，没有人还能记得后面的解释。
一旁的梁霄一直没有说话，他将报告放入文件袋中。夏泱可以感觉到梁霄很想说些什么，但显然此刻他很难对着任何人进行宽慰。
这一个瞬间里，梁霄家属的身份远远大于他作为医生的本能，他甚至无法安慰自己。此刻作为医生对病人进行的救赎只能由夏泱继续下去。
“手术并不是太复杂，只用剃掉一点点头发，几乎不会影响外表。手术之后你的手臂可能会有点虚弱无力，后面就会恢复。顺利的话，三天就能出院。”
“之后呢？”
“之后根据你的身体状况看是否进行化疗，放疗和预后。”
叶瑞忻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
“好，你安排。”

夏泱安排叶瑞忻第二天做住院检查，手术会在第三天的上午进行。从医院离开之后，两人依旧根据昨天的计划去了商业街。
叶瑞忻去了他经常光顾的商店准备添置点新衣服。他是这里的老主顾，店员引领两人进了单独的休息室，将当季的新款根据叶瑞忻的喜好送入了房间。
梁霄坐在沙发上看着叶瑞忻试穿。叶瑞忻拿的是一件卡其色的羊绒大衣，
叶瑞忻一贯在意自己的仪表，就算犯病时候腰再痛，梁霄都不曾见过他耸肩曲背的样子。背影看上去，他和年轻时候根本没有区别。依然身姿挺拔，仪态优雅。
他总是那样好看，那样年轻，为什么......
“好看吗？”
叶瑞忻的忽然转身让梁霄来不及控制自己的情绪，悲痛全都写在眼里，一览无遗。
叶瑞忻拿了另起另一件大衣，拉梁霄起来试穿。理了理梁霄的衣领，叶瑞忻看着镜子中的彼此，说道：
“几衬！”
【粤语，多配！】
梁霄知道叶瑞忻的用意，但梁霄根本无法挤出一丝笑容。
第一次，梁霄不希望自己是医生。如果那样，他应当由足够的勇气去相信希望。但是他比谁都清楚，叶瑞忻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叶瑞忻转身望着梁霄，然后轻轻将他抱在怀里。这是多么熟悉的感觉，叶瑞忻的闭上眼睛，享受着此刻的幸福感。
“梁霄。我就在这里，我在......”
叶瑞忻的话，让梁霄整个人都楞住了。是啊......他就在眼前，在自己的怀抱中真切地存在着。
梁霄紧紧拥着叶瑞忻，轻轻应了一声。


第四十三章
手术室里，夏泱拿起手术刀切开叶瑞忻耳朵上方的皮肤。
电凝止血，钻子，开颅器。夏泱终于看到了那团阴影的真实面目，腐烂的灰色肿瘤侵蚀着叶瑞忻的大脑。
切除肿瘤的那一刻，夏泱在心中咒骂着。他憎恨这个恶心的东西，他希望它永远不要再回到这里。
切除肿瘤后，叶瑞忻头部的伤口被缝合起来，他只被剃掉了一点点头发。休养一段时间，稍稍整理下就会看不到这个伤口。
手术的成功并不能给夏泱带来任何喜悦与满足。夏泱没有犯一点错误，没有任何的遗漏地完美完成了手术。
然而，又能如何？
这个手术夏泱做过无数次。过去就算他知道那些微小的癌细胞已经在整个看起来依旧健康的脑部扩散，就算他知道复发的可能性几乎无法避免，都可以将这些事放在以后再作考虑。
战役总要一个个打，现在的获胜至少是真实的。
但此刻躺在自己手术台上的人是梁先生，是夏泱唯一的亲人。夏泱无法享受任何短暂的胜利。

夏泱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梁霄就在手术室门口站着。Claire陪在他的身边，紧张地等着夏泱。
“手术很成功。”夏泱说道。
梁霄点了点头，说了声‘辛苦了’，随后他独自走向监护病房。
从手术室到病房的这条路，梁霄曾走过无数遍。他多么熟悉死神，此时终于狭路相逢，正面交锋。
麻药过后叶瑞忻醒过一段时间，他同梁霄说了两句话就觉得有些疲惫。梁霄握着叶瑞忻的手陪他再次陷入昏睡。这样的疲惫并不寻常，半夜里低烧随之而来。夏泱立刻赶来调整了输液的用药，用来控制炎症。
梁霄握着叶瑞忻发烫的掌心，他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死神的力量，而自己根本无力与之抗衡。
后半夜的时候，夏泱终于完成看护完其他病人。尽管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几个小时，但夏泱和梁霄一样根本无法入睡。
叶瑞忻的情况令夏泱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的状况比夏泱预想得要差得多。
“老师，梁先生这样的状况恐怕不能继续做化疗。”夏泱说道。
梁霄的目光一直安然地注视着昏睡中的叶瑞忻，他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说道：“也好，化疗会掉头发。他那么爱漂亮，到时候要闹的。”
夏泱点了点头，沉默再次伴随着监护器的滴滴声在房间里降临。

原本只需要住院三天的手术因为叶瑞忻断断续续的低烧被延长到了三周。梁霄去办出院手续，夏泱在病房里陪叶瑞忻等待着。
换衣服的时候叶瑞忻发现自己瘦了很多。扣上大衣的纽扣，叶瑞忻问道：
“有没有可以让人胖一些的药？瘦了显老。”
“药补不如食补。”夏泱笑着回答。
“我还有多久时间？”
夏泱知道叶瑞忻一定会问这个问题，直到此刻才问只是碍于梁霄之前一直在旁。即使足够的缓冲时间，夏泱依旧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来应答。
“手术很成功，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Kaplan-Meier curve是可以查到的。脑癌手术之后只有5%的病人两年后还活着。我只想知道我现在在哪个阶段，还可以陪他多久。”
叶瑞忻的声音在最后有些颤抖，没有再说下去。
【Kaplan-Meier curve——卡普兰-迈耶曲线。衡量癌症病人存活时间和病情进展的生存率的曲线。】
“你为什么不可以是那5%？”
叶瑞忻低头笑了，说道：“夏泱，我没有那个运气了。”
两人的谈话在梁霄开门的时候默契地结束。叶瑞忻转身给梁霄看了看衣服的宽大之处，说道：
“你看，我是不是要去买新衣服？”
梁霄捏了捏叶瑞忻清瘦的脸颊，说道：“我会把你喂胖的。”

年轻时候的过多损耗让叶瑞忻的身体无法进行之后的治疗。虽然化疗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但仅用止痛片和定向药物控制无疑冒着癌症快速扩散的风险。
梁霄暂停了手里的一切工作陪伴叶瑞忻，他们原本约定退休后一起去旅行，梁霄想将这个计划提前，尽可能地将有限的时间变得膨胀。
可癌症的可怕之处不仅限制了人的时间，更限制了人的精力。而且速度远比想象的快许多。
起初几周的时间里，叶瑞忻和之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没有染发让他看起来有些不同之外，他们依旧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享受假期，做任何想做的事。
但三个月后，叶瑞忻的精神开始一点衰弱。越发严重的头痛常常让他需要更多计量的止痛片。而这些药物回应起反胃，恶心等不良反应。
间歇的并发症让他开始常常出入医院，癌细胞在不知不觉地扩散。疲惫成了稳定的常态，叶瑞忻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在昏睡中度过。药物的作用开始越来越小，叶瑞忻的声音出现间歇性的含糊不清，恶心的感觉时刻来袭。
CT和核磁共振确证了他的癌症正在恶化。叶瑞忻脑部长出了新的肿瘤，恶性肿瘤在软脑膜发起致命性的侵润。
这个诊断对梁霄打击很大，他无法接受叶瑞忻的神经很可能极速衰退。因为他知道这对叶瑞忻意味着什么，他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可能丧失活着的意义，完全失去自我，变成一个废人。
梁霄和夏泱约见缓和医疗团队，开始讨论最终关怀的办法，希望可以尽量提高叶瑞忻最后时光的生活质量。
整个过程中，梁霄都表现得无比理智与坚强。他追踪和监管叶瑞忻所有的症状和医疗护理，面面俱到，无微不至。
但唯有在半夜与叶瑞忻同床共枕的时候，与叶瑞忻十指相扣的时候，心如刀割的绞痛常常令梁霄无法喘息。
看着昏睡中的叶瑞忻，梁霄无法控制地想象到他的葬礼。掌心传来的体温还如此真切，梁霄还记得叶瑞忻说过的“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