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门锁了,也许是临近期末,校园里偶尔还有背着书包和材料的学生走来走去,远处有直排轮在水泥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他双手插兜,旁若无人地在深夜的校园里乱逛,找到了那台ATM机。
方得月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插进去,输密码,数额过大,他花了好几次才把里面的钱取光,翻出揉皱的塑料袋把那一沓钱裹好——那个塑料袋是景哲用来装烟的,他把它从那间脏污的房子里捡了回来。
新钞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比陈年的纸币要重一些,方得月一摞一摞地放钱,疑心自己的手指是不是被划破了,有种生涩的摩擦感,然而纸币摩擦的声音又让他不知痛是何物,从心脏处开始发热,一直烫到头发丝,他搓搓脸,把钱整整齐齐码好。偶尔一个学生路过,看见ATM机前有人在地面上铺钱,投去惊异的眼神,方得月察觉了,并不顾忌,甚至内心还有点隐晦的洋洋得意升腾而上,泛起令人咳呛出眼泪的灰尘。
看什么看,没见过二十万吗?
方得月裹好钱,从后门的小角落钻进毗邻的大学城。
早上八点,周茵茵打着哈欠如约而至,“早啊。”她用黄鹂一般的声音说,穿着短裙的腿娴熟地跨进小板凳里,“老板,我要豆浆。”
方得月把一个很沉的东西砸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咦?什么?”女孩用手指戳了戳,硬邦邦的。
“钱。”方得月说。“你拿回去给你爸爸吧。”
周茵茵瞪大了杏眼,神秘兮兮地拉过他,低声说:“不是说慢慢还吗,我爸催你了?”
“不是,我不打算在这附近混了。”
“你哪来那么多钱?”
“景哲给我的。”方得月言简意赅。
“金龟婿?厉害啊小方。”周茵茵用胳膊肘给了他一下,调侃道,“要去开始新生活啦?”
方得月道:“你把钱收着吧。”
“好。”女孩减肥早餐和晚餐只吃苹果,如今端起小碗仰头咕嘟咕嘟把豆浆一饮而尽,用纸巾轻轻捻了捻嘴角,说到底她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把钱干脆地扫进了随身包里。幸好这阵子硕大无朋的单肩包风头正盛,用来偷几个婴儿都绰绰有余。她收紧袋口,说:“那我去我爸那一趟,回来找你吃饭,庆祝你新婚燕尔……啊不,得叫景哲一起过来,让他请客!”
周茵茵读书不怎么长进,以为新婚燕尔是个类似于天长地久的祝福语,方得月听在耳朵边也懒得去纠正她。
其实直接银行卡转账还比较方便,何苦让一个小姑娘带着巨款到处乱跑。可当年周茵茵她爸就是这样一摞一摞,把钱铺满了一个桌面,看得方得月眼睛发昏,视野处噼里啪啦闪现火花。如今自己这么干,原来以为会有狂风骤雨般爽利的复仇快感,结果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个稀疏寻常的早晨,蒸屉上盖着的白棉布呼呼冒着热气,熏得人一边脸颊发烫。
他内心平静,什么都没在想。
方得月回过神:“改天吧,我下午还有事。”
第14章 医药费
14.医药费
方得月揣着两万块钱宛如揣着一块板砖,气势汹汹上了速达二楼。汪成华正装神弄鬼把俩大学生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就差没执手相看泪眼叫他一声大师救我。他见方得月来了,把愣头青甩给了前台小妹,“小方,几天不见,过得好吗?”
中年男人滑不留手,已经圆融自洽地把上回见面起的冲突占的便宜给盘得不起棱角,又想伸手去搭方得月的肩膀。
方得月从包里把报纸包的那两万块钱掏出来。
“这什么?”
“你的医药费。”话音刚落方得月拿起那沓钱朝他的脸拍过去。
纸毕竟受力浅,没禁得住方得月这么一呼,哗啦啦散开,满房间都是纷飞的粉红色的纸钞。汪成华没想到方得月是来找茬的,对方动作快下手狠,他被砸了几记两眼昏黑,只觉得耳根眉心突突地疼,伸手一摸,鼻子流血了。他脑子嗡地一下,拽着方得月的胳膊,把他往地上掼。
方得月看上去轻轻一把,力气却很黑,窜起来抬起膝盖踢他,正中了一块肋骨。汪成华被他打得有点蒙,仿佛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类打架,而是和一只野兽厮杀。爪子,牙齿,呼呼喘着热气的疯狂,只剩下这些东西。可他到底体型占上风,捉着方得月如同捉小鸡,又像是捉蛇。方得月过长的刘海下有一双野兽一样湛然的眼睛,整个人只剩下那双眼睛。他一度喜欢方得月那种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的小表情,垂下的眼睛里抖着波纹,现在却只觉得陌生。
隔壁大学生在门外见了血,没看过世面地哇哇叫起来,“报警!报警!赶紧打电话给警察!”
“我看谁敢报警!”方得月顺手抄了一把方才在地上砸碎了的烟灰缸的残片,血滴滴答答从他指缝里流出来,瓷砖上脏污一片。他抹了一把脸,上面红红白白的像是打翻了胭脂,有些是血,有些是挨了汪成华的拳头,皮肤下散开一片红,一跳一跳的肿胀感。
两个大学生抱作一团,集体噤声。
方得月直起身子,感觉骨头碎在里面,咯吱咯吱响。他身后是被砸得稀巴烂的办公室,锦旗,奖杯,表格践踏在地上,“医药费。”
气管里呼噜噜滚着烫的流沙,说出的声音也像是野兽的嘶吼。方得月一晃一晃地出去了,像是没有痛觉肌体的丧尸,没人敢拦他。
景哲一整个晚上没有睡,靠在阳台上一根根地抽烟,他们小区是新开发的,远处一片荒草萋萋,旷野的风无遮无拦扑到阳台上,把烟雾撩得到处乱飞。
景慧死了,他听着房间里那孩子渺小的呼吸声,再一次感觉到死亡的重量。
景慧的死有他一份。
源源睡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景哲以为他要哭,准备了一大堆吃的和玩的严阵以待,把他围得像一只宝藏里的龙,“源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舅舅。”
小孩张望了一下四周,咧了咧嘴,像是要哭,又紧紧地憋住了。
“你肚子饿吗?”
源源低头看自己的手,不说话。
景哲以为他不喜欢,叹了一口气,蹲下来,“你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了,从今往后,舅舅和你一起生活。”
源源点点头,自己起床穿袜子。昨天跟着他来的只有一床小毯子,他抓在手里揉捏了一会儿,像是在踟蹰什么,又很快地放下了。
景哲把他抱到餐桌前吃早餐,儿童座椅,小碗和小勺子小筷子都是新的,他还经售货员小姐推荐,买了几个锻炼儿童口腔肌肉的塑胶咀嚼器。
源源坐在桌前沉默地吃粥,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由舅舅照顾无动于衷,只是按部就班接受一切。
景哲坐在他对面看他,想问他为什么不哭,又觉得拿这个问题问一个孩子有些可笑。源源不按剧本来,他搜罗的一百个“如何让小孩不哭”小妙方毫无用武之地。如同游戏里进入了错误的路线,没有敌人,一片无声的空旷,他操纵的英雄小人挥舞着大剑茫茫然。他这才有了实感,孩子不是小狗,不是电子宠物育成,没有预设的程式,也从来没有播什么种就必定开什么花的道理。
当初豪言壮志,要替姐姐把源源抚养成人,可抚养和成人竟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要给他爱。
怎样的爱才是爱呢。
第15章 千难万难
15.千难万难
源源吃粥吃得很慢,景哲怕他不喜欢,就说:“如果不喜欢吃就不要吃了。”
源源摇摇头,捏着勺子,转动了几圈,才小声说:“我可以去尿尿吗?”
景哲愣了一下,“可以啊。”他把源源抱下来,带着源源往厕所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这个是我的卧室,这个是你的,那边是厨房,没有大人在不可以进去……”他想了想,觉得还有好多东西没买,一时间头疼不已。
他把他领到厕所,想着三岁的小男孩应该懂得害羞了,自己三岁的时候都死活不肯进女浴室了。他站在门口,替他掩了那道磨砂玻璃门,“我就在外面等你。”
源源照例没有回话,景哲叹了一口气,靠在门边摁手机。
他的年假快用光了,压着的工作都跳出来追上他。他回了几个工作信息,觉得有些不对,轻轻敲了敲门,“源源,我可以进去吗?”
里头静悄悄的,景哲心一紧,推门进去,“怎么了?”
源源背对着他默默站着,不知为何光着脚站在瓷砖地板上,见他进来,受惊一样变了脸色,慌忙往后退,跌跌撞撞的都快撞到了角落立着的拖把。景哲这才发现源源的裤子上和地板上连着滴滴答答湿了一大片,新买的小黄鸭拖鞋被踢到了角落。
“舅舅对不起……”源源怯怯地说,他脸蛋上又红又白,双手挡在身后,想要遮掩,形成了一个小虾仁一样僵硬的防备状态。“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自己洗……我以后不敢了……”他嚅嗫道。
景哲突然想起徐伟家是那种老式的蹲便器,源源进来了不认识马桶,又不敢同他说,左思右想之间竟然尿了裤子,那双拖鞋,恐怕是他害怕弄脏了,才脱下来踢到墙角的。
景哲见过同事家的小孩,那时候已经决定要收养源源了,还跑去同事家取经。那家三岁的小姑娘已经十分伶俐,也会趴在父母膝头耍娇卖痴了,见了他笑嘻嘻问东问西。那时候他觉得养小孩很容易,无非是多一双碗筷,他没有什么特别坏的习惯,性格自认也不错,受过高等教育,普天之下人人可为的事情,他不相信难道就唯独自己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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