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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吴启梦在衣服上抹血,抹不掉。他无数次地想过,厉思敏有一天就得这么死。
  ——不是给仇家毙掉,就是给公家毙掉。
  结果呢?癌。行吧,还真他妈算善始善终了。祈求了好久,也算给老天爷听见了?
  依旧没明火,烟味儿却已经浓成另一个穹顶。视界灰扑扑,比九几年还蒙昧不明似的。吴启梦呛得快速地咳,震得眼泪也朝下淌,融了他的睫毛眼线,呈两股灰漆漆的印迹。他拾起一杆六四和浸血的账,揪起兰舟塞给他,不疑有他地扯他往旁侧围栏处去。吴启梦说:“黑账到老警手一锅全完,赶紧跳下去,摔不死,至多断你一根肋条。”
  兰舟发怔间已被他抱起,越过围栏,朝下丢。兰舟用力攀住,“阿迪——”
  “后巷奔南跑,去思华舞厅,三拼头晓得帮你藏上枪。”
  吴启梦推搡兰舟胸膛,兰舟不济要跌下去:“你——”
  “我不想玩儿了。”
  风很急,刮开他沾血的乱发,暴露他一张惨败的脸。
  手哆哆嗦嗦的,错位的腕骨又隐隐地酸痛,他总瞄不准他膝盖,明明这样近。柳亚东按捺歉疚与恐惧,只让自己懊恼。他竭力不去想,告诉自己那不是个活人,那就是武校一个任捶任打的脚靶。邵锦泉目光里的东西他一直察觉着在,没变过,真的,自始至终没变过,不论是付文强叫嚣,还是涂文负伤,还是他这儿枪击毛二的腿。他那个姿态总那么疏,显得高、远,像隔岸那样儿。隔岸能是鸟语花香么?倒还真不知道。柳亚东只晓得这头,是灰败、是荒芜、是萧条。
  等待其间,毛二一声嚎叫,夺门想逃了。涂文伏在一旁的毯上,进气长出气短,见了沙沙地嗤笑。许是觉得自个儿臂膀不如人家铮铮铁骨,嫌跌了老社会的脸面,付文强高喝,脸色极沉,挥手叫起两个,蹬扑慌不择路的毛二,扭他跪倒茶几儿前,硬掰出他一只健硕短粗的腿,按紧。
  “文强哥!文强哥!别啊!我不能没腿!你别让——”
  “哪叫你要偷砍厉思敏一刀?!”
  “他先打掉我一颗牙的文强哥!他——”
  “被人打断牙,你倒有脸哭?”
  “我不是!我——”
  “吃一堑长一智吧我的毛二哦。”
  “我没骂他!我骂的不是他呀!我骂的是那人妖啊文强哥!我真的没有招惹他啊!”
  “老伟子你晓得怎么少一只耳朵的?”付文强抿口酒,觑眼笑:“人都有个心头宝,你不开眼往人家心尖尖上撞,就怪你运气不好。放心啊毛二,你今天残与不残,文强哥我给你治给你养,但你他妈要做缩头乌龟,我就让邵老弟照你的脑壳儿上开一枪!”
  侯爱森俯到邵锦泉耳边,恳请:“还是我吧。”
  邵锦泉来不及反应,枪响和嗷嚎一齐乍起,一朵血花,所有人皆一怔。
  枪啪的脱手,掉上地毯,柳亚东缓缓蹲下去。


第23章
  厉思敏95年出狱,人间蒸发,吴阿迪找不到他丝毫的音讯。于欢心梗猝死,素水成了彻底的伤心之地。吴阿迪装了五百的现票,两身黄梅戏服,乘南下火车,往深圳去。
  那一路是奇妙的,山川倒退车与时间逐耍,过程如同拂开帷幔或剥壳去皮,视界始窄及阔大,灰色褪去成一片烈日的灼白,人生与之明亮、通达,好像即便万事未卜,曾经的事情像也可以宿弊一清。深圳是特区,人往如梭,车如流水,已与素水云壤之别的速率驰骋。吴阿迪立定在福田CBD大街,仰看群山般的巨厦,一时竟想放声哭泣。
  他想人是多微如尘埃,银河,又是多磅礴浩渺。
  日子不好过呀,他吴阿迪不过一个蝼蚁,由孔洞溃逃至平原,反倒更自身难保。千难万阻,他在华强北老赛格讨来份卖硬盘的活儿,月薪六百管一顿桂林米粉,能住二楼的一间小仓库。他弱小又畏缩缩,少能招徕客人,把这东西哪哪儿方便实用说出个一二三四,至多别人问价,他小声喏一个数字,别人皱眉问不能便宜了呀?他憋出个蚊哼的不能。久了,老板都嫌噎眼。老板川渝人,揪他道,搞销售张不开嘴我白养你吃干饭呀?深圳什么地方?大有可为!台面你既学不来,我教你给电脑杀毒,想不想?一台净挣好几十咧,你替我跑活,我倒还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吴阿迪不蠢,摸索几次,很容易就上手了。老板算他速成出师,准他能坐柜台里摸电脑。老板时不时接通电话,说一串叽里咕噜的广东话,继而递他一张字条,说你替我跑一趟,某区某楼看某某看黄中毒,临门射球差口气简直要阳/痿,你去救救火。那会儿时值暑夏,吴阿迪舍不得买一口冰,他花钱坐公交,晃到目的地,一衫是酸汗。他话少又手勤,收了钱就跑,少给人留麻烦,久了也算有副好口风。老板涨两百月薪,管他两顿桂林米粉,加杯黄振龙凉茶。
  要不是碰上那个摸他屁股,抱着他腰推他上床的四眼田鸡,吴阿迪倒卖点iPhone 6,这会儿怕不是已叱咤华强北,少说也百万身价。没有如果。他嫌恶得反胃,立即辞职,再不踏足福田。他辗转去珠海,进KTV售酒,抹得喷香打扮得骚唧唧,活像个卖屁股的家禽。当然是不卖的,赔情贩笑可以,屁股多少钱也不行。有时候他自己都觉着自己逗,想我他妈压根儿就不是个雏了,腚眼门子早让人摘过了,那人还老师呢,嘴还他妈含过他呢!咽过呢!为糊一口饭吃,有他妈什么不行的?
  ——但不行。他心里都是厉思敏。后脑勺淌血的厉思敏,慈悲沉默的厉思敏,给他听歌的厉思敏,为他蹲牢的厉思敏。身非己身了,祭给厉思敏了,他是自己一半魂灵的主儿,他不允许就不能给别人碰。
  吴阿迪早确定这是什么了。于是思念会在夜里沃蔓地生长起来,继而化为欲望,漫淌一身。他仍只住得起员工宿舍间儿,潮且破旧,墙薄如纸,夜夜闻得见隔壁家女人亢奋地叫/春。他兜头将自己锁进被子,世界就又简省作一枚椰壳。他在封闭与雪白里,起草一出戏文,拟他和厉思敏的爱情。是个淫戏,他们昼夜不分地地接吻做/爱,说荒唐污秽不敢细听的爱语。
  吴阿迪藏了根木质的“不求人”,壮而颀长造作。他清楚记得,他屁颠颠跟着厉思敏进十六中撒尿,解开裆,他胯间的那根就是这样出类拔萃,长势茁壮。吴阿迪握着他捅进去,喊无数遍他名字,喊得拖音吞字,含糊动情,喊到身心皆依附上去。
  弄完了就是孤独溢上来,疯狂的想念也由潮水变了利刃。有时候不是想着一定能见,他就踩着窗沿朝下蹦了。他那阵儿对死无一丝的概念,以为不过就是昏睡一场。
  再见面是99年,珠海竟在飘雪,不知是个什么兆。
  KTV那月份生意很好,酒不积货,日日清空,戛然说歇停销售,必都怨愤连篇。业务经理来劝他们,说哎哟酒哥哥酒姐姐们,你们旱涝保收还差这一两天的水头哇?求求啦,这阵子来个大人物,不招待好我顶头上司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卖个面子,别去投诉呗?等大佛送走,我们KTV免半年酒水抽成不行嘛?这才安抚下来,又都好奇,哪门哪派哪尊佛?难不成国家领导人。经理比个食指,高深莫测说:大老板文琦啊!
  阿迪怎么念怎么难听,他那会儿改名叫启梦,五十块办张身份证,就刻这个名。怎么说?算不服气吧。——你当我是弟弟,老记着那个什么启迪,好!我就叫启梦,让你忘不掉!你一想启迪就想启梦!我才不当你弟弟!我想当你的......他一点积蓄存不住,总买裙子化妆品,买来锁进抽屉,不看,不想。有回耐不住,趁没人进厕所,对着镜子抹了口红,用力一抿。那匀净的鲜红色衬出他难言的阴郁、削薄,不能说好看。他用掌抵着镜子,凑近呵汽,额际贴上去,眼泪滴答。他缺了的一个口,像被枚软木塞堵上。
  我想当女人,当你的女人,就这么简单,他才明白。
  那晚真叫个豪车云集,花篮摆了不少,红毯都掏出来铺上了。酒妹妹们没任务,浓妆艳抹穿红戴绿,一个扒一个,躲铁树后头偷看。打头是辆漆黑的悍马,将一停,几个经理堆笑着围上去,后头跟一溜门童应侍。车门拉开,下来的男人年纪不清,随性的夹克,头发长到锁骨,神似鲍家街43号里的汪峰。也不算好看,有点儿微跛,但面容刚毅。有个就说,横不能这瘸子就是那个什么文琦吧?吴阿迪正换季发烧,想回去休息,揪一下她辫子,嘘声道,少瞎说,小心你饭碗。扭头想走。被揪的那个悻笑,闭嘴没一会儿,又指着后一个:后头那个就文多了,我说他才是像老板吧?吴阿迪无意扭头一瞥,既见邵锦泉,更见厉思敏。
  他瘦了,本来也不胖。没大变,照旧高高的个子,碳黑的眉毛。他在嘈杂的人群外缘,衣领拉高紧锁着脖子。他没什么表情,像不知所谓,同样也不知所终。
  吴阿迪倒不至于像雷劈,他还真没被劈过,说不上那是什么滋味。但五脏确切在疼,尤其是心,类似于揪弄,好似从面团上掐下个剂子,隔一个红毯宽,他心就那么成了一粒粒,两掌一攒,又糅合成个不成形状的东西。外头飘雪,罕见地冷,吴阿迪眼睛却烧得发红,几近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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