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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胡自强只点点头,他还是对此感到羞涩困窘。
  老苏面目又变沧桑严肃,“上过你还馋什么?”
  “没有!”
  车里一下静了,老苏没有断言说臭小子你有!你那个样子我看就是有!而须臾神容鲜活,泄漏出种侥幸的笑意,飞快地说:“装鸡/巴。哪个不想呢?”老苏嘎巴咬开颗没开口的栗子,下巴朝外一抬:“尤其她。”目光意蕴绵长,卑鄙无耻。
  老苏两肩一耸一落,嘿地一声,又赶紧绷回了面孔。
  老苏一不小心为自己的作奸犯科找起了同道之友。
  缅甸人没姓,名字叫起来大多古怪。胡自强知道母亲叫眉苗,寡言,只会三两句中国话。也确实无需学太多,做家事不用跟锅碗瓢盆商量,晚上跟男人睡觉,更不用长篇大论。她成为同乡男人口舌间常嚼的那个,一自然因为她算外国人,二是全天下共通的,她腰身细如黄鼠狼,胸大得有浪荡的本钱和嫌疑,走起路来一涌一涌。男人们猜测胡自强的老子要怎么日夜揉捏,能耕出这样丰硕的好成果,猜胡自强嘬口粮时怎么没给憋死,猜缅甸种是不是都这么长势强悍。但嘴上仍说:“好没体统,不会绑一绑?”眉苗后头真就跑了,不知道回了缅甸还是别的,揣测成真,人人洋洋得意。好在胡自强父亲到病死都说:“是我太窝囊,你妈从没当过婊/子。”
  回味起这句话,胡自强突然觉得焦丽茹很可怜,包括李娟,并对同根同源的男人产生了一丝厌弃。他想一个女人再强,再住洋楼,再开好车,都不免要被男人意淫。她四十多,一个人养儿子,明着暗着受了多少侮辱,吃了多少年的苦呢?胡自强倏然在心理上挨近了焦丽茹一侧,并抬高了自己的岁数,擅自将她看作女人。
  结果胖男人手摸上去的那个动作,突然就令他恼恨得牙根痒痒。
  天有病,晚上又下起雪,雪是老天砸碎的日光灯,是他搔下的细鳞。柳亚东兰舟在屋里呆坐了一下午,中间涂文来送过两份盒饭、一个小洋锅、几袋五连包的泡面、一堆火腿肠,说以后饿了自己煮饭吃,楼下小吃摊儿不定时时有。戴眼镜的侯爱森又过来给他俩算了账,说何老卵那儿回水三万,泉哥一贯奖惩分明,无论大小按五个点抽水,落你们三个头上,是一人五百,旧强说这次的不要,就都是你俩分。侯爱森撂下十五张一百,说过两天可以帮你仨办身份证和存折。又留下半条黄鹤楼,说跟着泉哥福利好,好烟是管你抽的,还有别的,不够去拿,也少抽,别小小年纪黑了肺。
  谁也不先动那一千五,任他红彤彤地躺着。钱自己不乐意了,说怎么?还有看不上钱的。阳台门荡开条细缝漏进点风,毛票子翻飞,顾自纷纷撒落,这才蹲过去拣。一张两张,三张四张,攥在手里,又轻又沉,一股易来易去的市井的腥骚。兰舟把钱反过来倒过去,把领袖面孔捋得朝向一面,边边角角也碾平,慢吞吞说:“怎么办?”
  兰舟眼里盛满怅惘。
  为使他不惘,柳亚东拽过毛票:“他既然说都是抽五个点,就拿着呗。”他嘴硬,他心虚,他知道拿了等同于入伙。
  柳亚东抿着嘴,又说:“不想咱们就回武校,不干了,反悔了。”
  兰舟:“我意思是,我不能替胡孙儿拿主意。”
  “我在问你呢。”
  兰舟垂着眼,“你怎么想怎么做,干嘛要问我?”
  “行,不问。”柳亚东站起来,憋着一句“就这么着。”
  毛票子甩回桌子,啪嗒一声。
  邵锦泉豢养侯涂吴,侯涂手下再有手下,非但遍布素水县,更探及市省之外。混子集聚,无非两件事:开大盘、火并。
  邵锦泉在素水县区是文出名的,坊间晓得他和善,面目风雅,一双慧眼。开进市场,多少师叔一级人物霸道横市张扬跋扈,只奉行“你断我财路,我跟你拼命”这一条,于是催生冲突,但凡谁拿下一块好嚼的肥肉,砍伤加进局子的,少说一次数十人。盖帽出警,搜到片刀虽仅按公共治安罪做拘役处置,但倘若搜到枪支,牢饭必得预备着要吃上几年。邵锦泉这边不兴动这些冷疙瘩,是深知动了,牵一发引全身,轻易就弄得腹背受敌。他竭力淡化自己的暴力色彩,凭“公道”立威——哪怕犯法。
  邵锦泉另一点高人之姿,是他据说不近女色。想素水这十年出的地头蛇不在少,红珊瑚的周永德、紫金会的付文强,单打独斗撑起家“小金沙”的覃海俊,哪个做“大哥”的不一身烂桃花?其中覃海俊是滥情界翘楚,说他前后“娶”五房小情,各给置了房产,一周五天,雨露均沾,周末回自己老窝蓄精保肾。时过半年,五房都腻了,号召女人“应征”陪睡。道上说覃大头是想当皇帝,该改叫他袁大头。
  邵锦泉从不胡来,床畔干净得像个老僧。有人说他根本是那话儿不行,勃不起来搞不动,有人说他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笑话还是佳话,怎么传都行,看你想听什么。
  晚上一盘百家乐,焦丽茹引荐的鲁甘二人坐庄。
  玩儿法大体不难,备间茶室,八字形一张台桌,坐庄既可一人,也可多人联手。其余人押“闲”,也叫押“角”,押闲者同样可押庄。绿绒八字台上不同区域写着二到九的数字以表不同倍数,赌客最大筹码与最小筹码均有限定。押闲者总数规定不允超出庄家约定的总数额,输赢取决于双方手中扑克的点数大小。九点最大,十点以上只计个位,但双方只持两张纸牌,纸牌皆是现场拆封的新牌。下注过程通常极慢,玩下来磨耗一夜,等从赌淖里抽身,会倏然发觉天已大亮了。
  金鼎的中保今天需执勤一夜,就都由老唐照料脾胃。赌客们到子夜一两点,身心俱疲,为盘顺利进行下去,咖啡参茶,点心米面,乃至高度白酒,都要准备。老唐把做好的虫草花胶炖老鸡盛满一汤盆,送进包房,邵锦泉挽高衬衣袖子盛出一份份,招呼中保们来尝。柳兰混迹其中,十多人依次看过去,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只觉得目眩,只觉得都冷漠里带着凶狠。柳亚东却没有一点认同的感觉,因为他知道他们的狠,与武校人不同,是字面意义上的狠。
  兰舟似乎喜欢汤的味道,没顾虑地喝了精光,喝得鼻尖发红。柳亚东突然笑了,像回到了武校食堂,就把自己的那碗递给他:“给你喝完吧。”
  “你自己喝。”
  “我饱得要吐,你赶紧。”碗是硬塞过去的,差点烫着兰舟。
  涂文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套排扣的制服,黑皮鞋,胸前一枚领班的别针,挺刮的衣领包住他颈子上的青龙,挺像那么回事儿。邵锦泉沙发上抽烟,涂文拍手,中保们凑近围聚,柳兰跟在末尾。涂文拆烟发烟,一圈看过来,说:“近年关了,我们拼业绩,条子也拼,卫星放了也指不定来个突击造访,我讲大家是弦绷紧,范围尽量看广,谁有嫌疑你给我看究竟,别他妈给我错过!”
  一个外号是臭葱的:“就怕以为是,封了盘了才发觉不是,上回就好险。”
  侯爱森也是领班制服,不戴眼镜,“按讲跟盖帽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至于看不出来。”
  “难讲咧。”一个外号是耗子的,“嘁,条子是越来越鬼精,一嘴行话比我们还溜。”
  邵锦泉把烟蒂碾进玻璃烟缸,“那你也得学着比他们更精。”他站起身,就都静了。“各司其职,跟原来一样,把好你那一关。”他目光投向后,“你两个今晚就跟着我,我带你们转一趟。”
  十几个人齐刷刷转向新面孔,柳亚东突然觉得他们共用着同一副嘴脸。
  柳亚东未想过金鼎会有地下一楼。——地下,蝇营狗苟,不言而喻。长廊仍还算亮,尽头消防通道的标识就颜色黯淡。邵锦泉捅开暗门锁,没进四溢的浓黑里:“小心脚下路。”
  黑得柳亚东像失了明,脚前是楼梯,颤巍巍一悬。他不显地胡抓了一把,适值兰舟伸胳膊,一握,他就包住了他湿漉漉的手。那种感觉,是盛夏的冰棍化进了掌心,先惊,又黏,再溽热得暧昧错乱。也就因为黑得看不清,柳亚东才放纵本能地用力,一根根指头顶进他指缝,粘合得无一间隙,像爱人间那般紧密。兰舟任他做保护姿态,或说依赖,只专注于脚下,不踩到他,不考虑去到何处。
  楼梯是钢的,邵锦泉是皮鞋,踩上去咯哒哒,像个打击乐。一路击打到最后一阶,还是推开按门,面积又赫然阔绰了。是些被割成豆腐块的功能区:赌区、休息区、码房区。
  人民币是不允上赌台的,开盘前一律由码房兑成筹码,结束时再统一清算。手里过钱的人物,搁各行各业都是竞争上岗,码房眼皮下一晚的流水多至百万,一笔笔,一单单,脑子要清醒过人,从容冷静,才不损赌档一分一厘。嘴更要甜,赌客换码,时刻跟一句“老板精神”,既是奉承他今晚面貌可喜,赌风定然大吉大利,也暗示他手头需大方点儿,方显自己身价。大多说完,一张红领袖就到手了,总而言之,是个劳苦的肥缺。
  吴启梦蒙头睡了一天,肿眼皮里的眼珠发着猫头鹰样的精光,头发编成根麻花,眉毛嘴巴描画得无比浓丽,戴白手套。他那股子穷形尽相的性别挣扎,愈发令他显得游离人外。他手边搁着台大屁股电脑,两个银色的密码箱,箱子里满满当当排着五色圆形筹码,耐磨的亚克力质地,花纹烫金,额数小则一码一百,多则一码十万。他看邵锦泉来了,站起来一声“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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