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会客厅,可以叫“坦白堂”?“剖心居”?个个都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仿佛要跟他谈“其实我曾偷过你内裤”这种一辈子都难以启齿的机密大事。
第6章 待续夜 其六
那是一双没有归路的眼睛。
甘爷爷曾叫甘栾帮摩天轮起名。栾华之悦有两座摩天轮,一南一北,矗立在游乐世界的两端,遥遥相望。
甘栾说,那一个叫“休”,一个叫“止”。
他对那种铁圈子感觉很复杂。它一旦活着,就会周而复始。没有起点,也不会终结,是一个轮回。只要转起来,便没有归处。
叫它们停吧,不要用所谓的幸福传说欺骗没有归处的人们。
后来那俩名字只取了其一。这种名字就像水产生物,不会读空气,能保留一个也算奇迹。另一座为对应,也冠上单名,“希”。希望的希吧。
从表现上讲,那座“休”像被甘栾的言灵束缚了,只会在他生日当天转动。背后的不浪漫,比如“是老板要求的而已”,这种事就不谈了。后来甘栾就此认了那座摩天轮是属于他的,每长一岁,都会在“休”下面留一张纪念。前几年只他一个,后来加了边优。连被软禁的那两年也没落下。说来巧,“休”与“修”同音,可能这也是二中取其的原因。
想到这里,甘栾看向小叔叔。那两年,不惜违抗一切带他去游乐园的小叔叔,叫他任性,教他洒脱的小叔叔。今天的他,像卸了华丽戏妆的演员。所有的风情自如,都被那根针尖剥去。他朝上又朝下瞪出眼睛,不知所措,连声带都未敢妄动,脖颈上蜿蜒的血道,像裂开又缝合的伤口。过了几秒,甘栾又觉得看错了,血区区几滴。
视线往上,便遇到一双没有归路的眼睛,他的脑中晃过两座摩天轮,它们频率一致地缓缓转动,朝着相同方向。雨打湿了他们。
甘岚几乎是蹲着的,脚踩甘骁的双臂,脸端起来,眼中无尘,针尖朝向却准确无误。他的威胁真枪实弹。可甘栾却看到提着他的线,那些线缠着他,从冷硬的脖子,到僵实的肩膀,再到处处紧绷的关节,是那些线将甘岚狰狞成这个样子。这并非任性想象,因为甘岚的脸朝着甘栾。他的表情一抹即散,他的眼睛,死去了。
甘栾在那双眼中找到自己,小小轮廓融进幽深,像被遗落在宇宙。还是观星人最幸福,成为一颗星星的孤独,人类根本无法承受。
他的手臂环绕他,手心盖住那片虚空:“没事了,甘岚,松手。”他的吐息温暖甘岚冰凉的耳廓:“听话。”他另一只手覆上甘岚的针,可是无法拨动。但现在,这只炸毛兔子整个人都被他圈进怀中了。最后他说:“不用害怕,我很好。”
甘岚投降了。
天色已是全然的黑。论来源和起因,日光是自然,灯光是人为,这点很微妙。它是一种模仿,模仿是不可以有灵魂的,所以灯光只能故步自封。黄色的灯光使人温暖,粉色的灯光膨胀暧昧,蓝色的灯光深谙幽情,而白色的灯光,让犹豫无所遁形。
单人病房会客厅惨白的灯光下,甘骁的犹豫,被照得清清楚楚。附带他的瞬间苍老和惊魂未定。他不时地摸向脖子上的伤口贴,但自己意识不到这动作有多频繁。
甘骁自然是先追问甘栾为何待在这,甘栾没墨迹,实际上他与甘岚的相遇无需任何修饰,水到渠成天衣无缝,但他隐瞒了在甘岚手机里看到的东西。等他们谈完,一窗之隔的甘岚已睡安稳。甘栾放下窗帘,不动声色:“小叔叔,你认识他?”
“他是我朋友的儿子,我是监护人。”甘骁一边摸脖子,一边数地砖:“收养的时候改了姓,现在叫甘岚。已经四五年了。”该说这个答案散发着一丝陈土味么,甘栾稍稍扬眉,低头数数的甘骁是看不到的。他只听到甘栾又问:“那他原本姓什么?”甘骁微微愣住,才答:“姓叶,不过他已经没有血缘上的家人了。”甘栾想,叶姓很常见吗?接着问:“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甘栾。”甘骁终于抬头:“这孩子精神有问题,你刚刚也看到了。”他还想继续说,但电话来了:“喂。我怎么知道。别找不到了就来烦我,滚!”甘骁摔了手机,又指着那无辜的铁块子:“你看,他们都在找你。趁早回家吧,免得又要盯你。”他又摸了下脖子:“不要再接近甘岚,他很危险。这也是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的原因。”这骚扰电话倒提醒甘栾了。怪不得没人来烦他,今天带出来的手机和通讯号码,是他叫叶靖偷偷办的,没几个人知道。特别是那些天天盯着他的门神,边边都别想摸。所以,某些人又给他加大难度了:那个甘岚,到底在哪搞到他这个私人号的?!
小叔叔反复强调甘岚精神有问题,几乎到神经质的地步。不知为何,越是强调,那种诋毁就像砸到甘栾自己身上。他说:“你没来的时候,他挺好的。”脑子好使,扯谎也顺。一个谎扯到开线的毛衣没了半截,给甘岚颠了个三百六十度,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安安静静,不爱理人,就坐那玩手机游戏。”甘骁没想太多:“你倒舍得给他玩,平时不是不让任何人翻你手机吗。”甘栾笑意加深了:“不是我的,他自己的。”没想到他信口开河,甘骁也顺着河漂:“噢是,他正常时就喜欢玩手机游戏,吵着闹着要买,我让小王给他带了部,差点忘了。”——这个尴尬的胡扯效果告诉我们,没事不要扯谎,更不要上一个谎话连篇的人拉来的船。
扯远了。所以那部存着唯二号码的关键道具,连小叔叔都不知情。怪不得陈土味抛得面不改色,这样一来,讲不定收养这种事还是真话。真是一派混乱。左一个背着他做小动作,右一个当他面胡扯,当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暴露了。这就让甘栾很累,好比走出门被天赐了几耳刮子,对于这阵脸痛,他还得感恩戴德——闻不香的气体,总比(被闷在鼓里)窒息而死要好。
所以小叔叔想干嘛呢,带走甘岚?这是又一个不想让他和甘岚接触的人?
想到这里,他发现边优不见了。
甘栾一起身,甘骁以为他听进去了:“赶紧回去吧,我在这守他。他的事,帮我保密。你先坐会,我叫人来接你。”
“不是。我要先打个电话。”他没给甘骁继续啰嗦他的机会,直接晃出门。
如果你先偷听到别人讲电话,自己再打电话时,就会特别小心。甘栾找了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风水宝地,急吼吼地拨电话给叶靖:“给我安排几个人来,速度。纪城一院。”
叶靖那头很静:“什么事啊,要我过来吗?”
“不,等你来了……”甘栾突然想到一个词:“卷心菜都凉了。”
“卷心菜?不是黄花菜吗。”
“……好了说正事。”
挂了电话,秦医生过来叫甘栾,说甘岚醒了,又念叨着什么,怎么这娃抗药性这样强。甘栾没空细想,直接推门进去了。
甘岚正仰头,睫毛浓密成线,问护士姐姐能不能把针借给他玩,秋水为神,醉心迷魂,差点让护士姐姐就范。活脱脱安静的美少年一枚,简直换了个人。甘栾拿眼神问秦医生,对方朝他做口型:又忘记了。
又忘记?是哪种忘记?难道他要跟甘岚再来次“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吗?!
甘骁在门外咳了一声。秦医生的建议是“不要再让患者受刺激”,所以对于甘骁,此门不通。不过估计甘骁也不会想进来,为了脖子着想。
“那是谁啊?”
甘骁的脸在窗帘缝间一闪而过,没想竟被甘岚捕捉,他抓紧被褥,神色恍然,仿佛被抽走全部颜色,惨白一身:“我好像认识他……”
甘栾:你不是说他忘了!
秦医生:发疯袭击大叔那段的确是忘了啊!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甘岚抓紧被角,抖得脆弱,像大风中的柳枝,摧残若毁。“我是真的,我是真的,真的……我是真的……我是不是……”水洗过的眼珠愈发黑亮,衬得他的脸苍白如纸。眼眶荡着连绵不绝的海潮,一波一波涌出来,颗颗砸出哀绝。
甘骁似乎很急,掀了窗帘朝里头看,这一面又给甘岚上紧了发条,恐惧的齿轮切入血肉。他缩成一团,双眼惶惶,目光散落,这种清晰的痛苦快要将旁观的二人也俘获。
谨防刺激性画面再次出现,秦医生忙去阻止甘骁,留甘栾一个人在房内。
“哥哥,我是真的,哥哥……我是……”
某个字眼刺到甘栾心神:“你说什么?”
甘岚死死盯着甘骁出现过的窗口:“我是真的……我是真的……你才是,你才是假的,骗子,傀儡,哼……区区人类。”
受某种预感驱使,甘栾走上前,捧着甘岚的脸:“我是谁?看着我,我是谁。”
甘岚的眼珠缓缓转回来,让面前的人坠入深深的夜空:“你是真的……你是真的……”
手心根本接不住那股绵延,他用拇指揉着甘岚湿润的侧脸:“真的……什么?”
“甘栾,离他远点。”边优带着秦医生闯进来,甘栾缓缓朝那二人偏过头,眼中烧着暗红的怒火。
秦医生当起和事佬:“不要过度逼问,会起反效果。”
甘栾又一次放开神志不清的甘岚,将他交给秦医生,几个小时之内,两次。或许小叔叔说的精神问题,不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