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黑他。他想到。同时他微微一笑:“当然是同他讲道理。要他不能再让你难过。”
像是惧了甘栾的目光,甘岚微微垂下眼:“会有那种道理吗?”
“怎么不会有。”他站得那样近,吐露的气息将要与甘岚的纠缠到一起。为了要看清甘岚,他微微偏下头,一字一句道:“总会有的……为你造出这个道理。”
“他死了。”甘岚望进他的眼,让深黑渡去:“你和死人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死了比较好。”低低的声音,谁都听不到。他只说给自己听。
“什么?”甘岚问他。
甘栾像是整个人松下来了,拨了拨甘岚的刘海,轻声道:“我知道了。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一种新的笑颜织在他脸上,像一弯薄凉的新月。
假使把梦分为三个阶段:入梦,醉梦,醒梦。那么在猝不及防目睹一场貌似事不关己、其实千丝万缕的车祸的那一刻,可以算作甘栾入梦时。抽丝剥茧细细追溯,便觉丝丝缕缕都是冥冥之中:决意逗弄摩托飞车那一秒的轻佻,是第一声嘲笑;摩托飞车七扭八歪的窜逃身形,也预示了梦的崎岖;而在他猝然面对甘岚之时的错乱心跳,则是入梦的一剂迷迭香。似弥散的轻雾,香气如沐,在他无设防的意识里轻轻拨乱一根弦,颤音回响、回响……那阵香气导引他入梦。他的记忆似乎就在那一刻被彻底篡改了,无形中生出重重暗影,沉沉堆上心头,无数悲恸往事披覆面纱却来撩拨,他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便越想看清。……这个人、这个人……竟在狭路相逢的一瞬间长进他记忆深处。如若他平生不得见甘岚,种种便也无谓;可是这个人这张脸,仅用一面之缘便篡改了他的记忆,就是这样。
只怪那篡改记忆的匆匆一面。之后,便是长长的醉梦之旅,犹疑徘徊,入魔疯癫。梦入得沉,醒得便愈缱绻,他不幸被叶靖言中,正是将醒之时却越跌越深,一梦还复一梦来,真实一环接一环地变成了虚假,他似乎在不断地醒来,也不知何时会不再醒来,但又害怕再次醒来,以至于彻底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醒来是因为发现了梦的存在。目睹不该存于世的赫然之物,便试图梦醒,以此逃避真实与虚妄的纠缠;逃避是绝望的从犯。
那长长的“醉复醒”之旅始于何时?似乎是有眉目的。尽管当时昏暗,如同搅乱了水底一池沙,是浑浊的……但总有静时,沉底的细沙便隐约显露出纹路来:第一道是意识到甘岚有活着的部分,第二道是被叶靖指出了真意。可“真”向来是摧毁“梦”的,真与梦不被容许共存,所以他醒了。
自那二道纹路隐约显形,渐渐深入,成为甘栾心底的沟壑以来,已过去大半个月。甘栾与甘岚,他们共同的“生日”,不日即来。
已是秋底的日子,凉意时不时窜进脖子,溜到背脊上“揩油”,偷去丝丝体温。摸不定甘岚到底是怕冷还是不怕,但他在穿衣上没有基本常识这点,甘栾是看出来了。经常搞得跟异教徒似的,下面套条夏季短裤,上罩冬款大衣,长到过膝,裸着两条小腿招摇过市。又不爱穿袜子,有次甘栾躺沙发上,异教徒刚好路过,半空忽然横出魔爪一只,抓住甘岚明晃晃的小腿——冷的跟冰棍似的——
“你不知道冷吗?”
甘岚退后一腿:“公平起见,这只腿也抓一下吧。”原是贪甘栾手心那一丝暖。
甘栾把异教徒拖回房间,打开某扇衣柜门:“你有一柜子的长裤,棉布牛仔休闲正式黑白红蓝,”他牵出一条来自叶里的巨献:“还有彩虹的!你不穿!大冷天光脚到处浪,腿冰到能制冷,你是叛逆期还是反人类?”
异教徒选了一个:“大约是反人类吧。”
甘栾正色道:“你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胡扯本事一等一的。
甘栾本想瞪他一眼,再赏他一嗓子狮吼,话到嘴边突然改了心思,伸手拉起甘岚左手腕,把人侧牵过来,低头慢慢凑到他耳边,直到鼻尖撩到一丝淡淡薄荷香,才停住。
在甘岚耳边,缓慢呼吸着,让气息交错去,甘岚忽地要往后让,但手腕被禁锢,挪不动半分;他低低地笑了,手上用力,将甘岚的手臂几乎拉进怀里,同时感到自己的手腕也被反捉住。
“那这样……”他的吐字更轻了,像是在同一只怕惊的小动物低语:“听得见吗?”
那颗淡棕渐渐褪为金的毛头缓缓地点了点,甘栾又笑了:“嫌我声音小,自己却连说都说不了?”
忽然,他感到手腕传来一阵紧抓,紧接着,甘岚把正脸转向他,两人正对着,鼻尖几乎相擦,眼前的五官交叠了一瞬,甘岚朝后仰了仰,虽努力不了多少距离,但至少能让他们互相看清楚了。
一双湿漉漉的下垂眼望着甘栾,深深地映出甘栾的轮廓。略带愠怒,和一丝强撑,依旧是那般虚空——是了,甘岚的眼神总像是没有落到实处,是有不安在作祟的缘故,在这一刻,甘栾福至心灵。也许这个世界还没有,能让甘岚目光坚定的归处。
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想法:他希望甘岚的视线落到他的实处,不要像现在这般,眼里是有他的,但其实没有。他多想让甘岚看到他,他本人,不是“哥哥”,甚至不是“甘栾”。他想让甘岚看到只属于他的……轮廓?灵魂?怎么说都好,他希望甘岚看到他的真实。正如他想看清甘岚一样。仅仅在此刻,他才发觉,他渴望这件事是相互的。
“看清我——”甘岚曾说:“然后杀死我。”
是啊。看清我,然后杀死我。
这种赴死的姿态不是最为他所喜么?
原来,早在甘岚发出邀请的那一刻,就已牵动齿轮,如同星宿推移的一瞬就决定了命运的轨迹。
原来如此,因为他索取的是甘岚不给的。
所以,在被叶靖揭穿后,甘栾有意识让自己做回了“正常人”。面对甘岚,就像面对突然来到家里的陌生人;这才是他应有的态度——对于甘岚,他能让则让,不忍见则躲,日子过得像滚轮子,怎么捣腾都心无挂碍,只要苟活着,就能一直咔咔往前转。直到今天,他对这个智障实在忍无可忍了,才弃了前功。
而此刻,一个对视令人大彻大悟,这异教徒不屈的视线,竟像株野性生长的藤蔓,丝丝密密地攀缠上来,大有要与他绑到一起的赴死的殉情感。好比下落的时候抓到同一条绳子,左缠右绕,竟绑得他们难舍难分,一起空中摇晃,一起低头深渊、抬头天堂。
不不不……胸口的声音放大了,震得耳膜发颤……这个比喻不合适……加速,再加速……这种眼神……好了!好了!不要再看了……停下,停下,停不了!奏至高潮!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他觉得无所遁形。他深呼吸。最后他说:“放手,你抓疼我了。”
叮嘱甘岚换完裤子——一开始,甘岚竟然想选那条“叶里的巨献”,见此甘栾毫不犹豫地把那条裤子踩到脚底下:“要穿它,先踏过我的尸体再说。”——他们一同回到客厅,发现叶里叶靖二人来到。前者蹲在电视前方,在捣鼓什么机器,后者见到甘栾二人,笑眯眯招呼道:“哟。”
见到叶靖还好,但有叶里在,甘栾不禁问到:“有何贵干?”与此同时,身后的甘岚窜了出去,蹲在叶里旁边:“这是什么?”
叶里见到甘岚,眼睛一亮——比他嘴巴上镶的钻都闪——手不自觉地就勾上甘岚的小下巴:“游戏机啊亲爱的。”他今天做金属系的打扮,再配一副痴缠神情,活脱脱流氓一匹。
甘栾一脚踢开叶里,“让个位置,谢谢。”他扯来两只坐垫,一只给甘岚,一只自己坐了:“我来看看。”
游戏机应该是叶里新带来的,这公寓里原本没有。机器已经连接上电视,游戏目录花里胡哨的,甘栾又翻了翻叶里带来的光盘,最终滑到一款音乐节奏游戏,把手柄递给甘岚:“来,试试。”基本反应能力可以圈定游戏范围。又补了句:“你看屏幕上有什么符号,你就按哪个键,很简单的。”游戏开始没多久,干嚎没人理的叶里起身,叫了声:“好饿啊!”张口就要咬上甘栾的肩膀,甘栾自然要躲,哪知背后来了道神力,拖得他一退就退出了战斗范围,直接归了观众席,只能看到甘岚冲上去的背影,以及叶里瞬间被撂倒的虚影。叶里在地板上滚了又滚:“被推倒了呜呜呜我的一世攻名啊我不管你要负责。”肇事者甘岚乖乖地跪坐在一边,无辜套装穿起来,跟下手的人不是他一样,“此乃天罚,你不咬我哥,就不会有事。”旁边的音响也配合般的发出连续的“Miss”声,有如雷轰,伴着一阵噼里啪啦炒豆子似的噪音,甘岚的游戏首战“Game Over”了。甘栾回到战区,拧起叶里,脸上的表情和他的话一点也不相配,像吃到糖似的眯了眼睛:“你这又是何必?”
为了抚平叶里受伤的心,他们留下叶里带孩子,而甘栾和叶靖则私奔到楼上。甘栾从书架上掏出一本相册,摊开道:“大概七八岁之后,每当我生日,我和边优都会在这个摩天轮下合影。把所有相片收集到一起,我发现有一个人,在背影里,他每年都来。他是不是甘岚呢,仅凭几个模糊的影子当然不能断定,可我觉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