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也不存在,但在你心里存在。你主观上认为,曾经为假的东西,就不是完全的真。可事物一旦为真,它即是真,也只能是真。就像事物存在两面,但不存在中间;一条笔直的路可以是上坡、也可以是下坡,只要站的角度不同——但它不能同时是上坡又是下坡。”叶靖拿文件板比拟上下坡,举到与脸齐平,从甘栾的视角望去,叶靖的黑发便融入了文件板的墨绿,连绵成一片深潭,在那之中,是叶靖幽明的眼。“这件事告诉我们,当你难以分辨真假时,真与假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所能触碰的,主观上的实相。要紧抓住眼前。”
“所以你在暗示我摈弃理性,臣服于直觉?”
“其实我是在埋伏笔。”叶靖两手一摊:“现在我开始说正文。之前你见过甘岚吗?在他车祸之前。没有吧。可是他呢,恢复记忆之后,他是怎么做的?”
……他又回到那个上午了。病房,飘窗,空气不算单纯,消毒水、豆浆的气味,以及淡淡血腥气;日光透过窗扉照见尘埃、床单的一角、地上的剪刀,把地砖分成两种颜色,暖黄与灰蒙。铁栏杆在地面上投出影子,影子延伸至骨感强烈的赤脚,与他一步之遥。方方正正的地砖,和地砖中央的少年。背景里的电视声,凶杀案。红眼角,妖怪,挥之不去的印象。全部重现。甘栾闭上眼:“我一旦叫他的名字,他就要喊我‘哥哥’。”
“名字。他的名字叫甘岚,或者说,你叫他甘岚,他就把你当成哥哥。”
“似乎怎么理解都没错,可是完整的说出来,就像听戏一样——一个叫甘岚的人突然要叫我哥哥,而我的确有过一个叫甘岚的弟弟,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因为他早就死了。如果我有弟弟,也早就死了,是这样没错。可还是有个活生生的甘岚,跟着我,叫我哥哥。你是说这种存在,这个人,要比我本人还要容易了解?”
“当然。因为一切都可以化为一句话:他是甘岚,他就是你弟弟。”
他是甘岚,他就是你弟弟。
就像躲在浓荫下的午后浅眠。透过眼皮仿佛能感受到树影晃动,睁眼却见绿荫一片,深绿浅绿黄绿蓝绿如同一张掀起又落的毯子,温温柔柔,像风亲吻肌肤,世界为绿,绿浓醇似酒。于是醉。在树叶的私语里消歇,在蝉鸣中静谧,化作一条河流,流经每一片树叶的脉络。在炙热中蒸腾,直到眩目使人微睁。在绿色边缘,在叶与叶之间,光线直坠眼瞳,恍然惊觉——一直都在,仿若照射一般,像光线一样直接。为了成为弟弟,所以他是甘岚。没有其他,如同使浅眠苏醒的光线,在树叶间,在清醒边缘,直直落入眼。
“你是说他纯粹。”
“你懂我意思,他就像……稻草人,只有一根杆支起他的身躯。那根杆就是‘甘岚是你的弟弟’,所以他对你绝对执着,他的病态就是注视你。”
人群里的甘岚,还是不是那个甘岚?或者说,那种模样其实才是甘岚——在人群中,如同苏醒,如同复活的那个人,轻易颦笑,目光有聚焦。甘栾缓缓地说到:“没有我,他就不是怪物。”
“你都知道。”
可远远不止如此,甘栾想。因为一直注视着那个人,所以知道。甘岚在假装简单。仅凭叶靖指出的,不能算作看透,只是句暧昧的终止句,不是明确标记完结的终章。假使继续注视下去,一定能够看到他更完整的模样。
“可是我前段时间,推测出……”最终他换了一种说法:“是他说漏嘴了,甘岚,他有喜欢的人。如果他完全是你说的那样,他就不会有喜欢的人。不是吗?我认为,在他身上还有一部分,是我没发现的。如果说贯穿他的那根戒律是死的,那么我还没发现的那些,就是他活着的部分。”
“哦?”
“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他有一种本能,他会杀了伤害我的人……这种人就算不放在身边,也一定会潜藏在我周围,于是我,顺势而为。他当然不能凭空出现,他的存在自然有背后,有阴影,虽然我从未卸下防备,但我知道他对我毫无恶意。可是我什么都看不清……他的本能像是一种任务,条件反射,是先于感情,毫无情感成分的维护。他这个人像是没有实相,他的行为准则不是出自心,而是他人的捏造控制。”要如何构造,才能使一堆齿轮中生出颗跳动的心?
——你难道不好奇。
由此,叶靖下了结语:“所以,‘甘岚’不是很好了解的一个人吗?你看不清的,其实是他的背后。”
“我不是在乎他的背后……”他的声音低低的,叶靖不能听清,他也没说完,只是改口道:“如果能找到他真实的那部分,他活着的那部分……也许……”他会原谅他。像一个容不得谎言的偏执狂原谅一个骗子。
叶靖放下空杯子,动作轻缓,仿佛是一种仪式。当他再次抬头,他的目光不含旁情但具深意:“这就是你挪不开视线的原因?”
这种目光就像一种揭穿,不为甘栾所喜。他轻佻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要做的事,不需要找原因。我想做就做了。”
叶靖换了张笑眯眯的脸,藏住眼锋:“那我还是照原先的推测理解你吧——一个‘为了满足变态控制欲而不惜变身偷窥狂的弟控’。”
获此殊荣,甘栾激动地坐直了身子:“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俩人嘴仗斗了十来回合,叶靖收了笑:“还记得我问你,‘在真意背后,你看到了什么’吗?”
甘栾差点没刹住车,噎了一嗓子损人毒句,堪堪折回道:“真意?你又绕回来……我以为你早移情别恋了。”
叶靖叹了口气:“很可惜,它是重点。”
“按你的说法,我什么都看不到。”
“对,换句话说,你特别不承认的事情就是你的真意。”
在叶氏奇葩面前,甘栾下定决心弃了那无甚用的节操:“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认了。”
“哦,那我说了。”
甘栾歪歪靠着,手指撩下巴,用下半眼看人,一边懒懒点头:“我提前同意。”
叶靖也往后靠了靠,他的黑发就与黑沙发融为一体了,要是视线再模糊一点,那副样子就像一片漆黑中飘着一张诡异的笑脸:“你一直看着甘岚,其实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甘栾突然朝侧边伸长手,捞了一片干面包,咬得咔呲响,用力挤出一张同叶靖如出一辙的笑脸:“这都被你发现了。”
叶靖很满意:“看来这一点的确不是主要原因。”
甘栾把无辜的面包片扔了:“你仿佛在逗我?!”
毫无愧疚之心,并且表情淡然,所以显得异常欠扁……的叶氏兄弟之一摊开手,说到:“但你这么容易中计,是太紧张的错。”
……要不生煮小队再添一头叶靖罢?这对极品能够在一口锅里相互做伴,也不孤单了。
平息了“将妄想履行为现实”可怕欲望,甘栾又抓了片干面包(为对面的人)防身,重新开谈:“我能紧张什么?迄今为止我有过的想法,可以全部告诉你。之所以要盯着甘岚,是因为我觉得,我所追求真相的突破口就在他身上。或者说,他让我发现了太多需要探寻的问题。”像是有谁往浓云撒灰,天突然阴了——甘栾就是这幅表情。又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两两交织,不相调和,在体内横冲直撞,生生激红了他的脸。他的脸忽而像个酒鬼,对于甘岚模糊不清的执着也许让他醉了。人都是自醉。
“对我来说——特别是对我来说——他真是很该死的一个人,一种存在。甘岚的存在意义是什么?甘岚本身有什么目的?如果剥离限制他的戒律,他的本来面目又是什么样?”
原来他是如此渴望……像执着于真相一样渴望看清一个人的实相。渴望。让自认无情之人抱持的渴望,大约就像一簇将息的火苗;在极地处,寒风中,恰好有这么一簇将息的温度,暖藉于手心。渴望。不能任其熄灭的渴望。
“至今为止,他已经带来甘骁的死,遗嘱延迟,边优下落不明……等等,我总觉得这些都与甘岚脱不了干系,那么下一步,他将会带来什么人、什么事?他的一举一动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什么都看不清,可越是如此,我就越想看清他,看清这个人。当我们坦诚相对后,又该何去何从?有趣的是,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是,我这样一个人,竟从未想过没有甘岚的未来,他有本能,或许我也有……?”说到这里,他仿佛觉察出叶靖所指的真意为何了,就像在全然无光的深处擦亮一根火柴,一瞬明了,又一瞬晦涩。
不愿承认的实相。潜意识的假面,披上完美包装的私心。沉于深心,静默里苟延残喘的心底之物。
令人背后一凉的祸根——
“也不一定是丑陋的,它也可以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下章预告:
“那这样……”他的吐字更轻了,像是在同一只怕惊的小动物低语:“听得清吗?”
第36章 虚实剧 其九
“当然是——”
墙面是做旧的深色木板墙,满是划伤,随着甘岚的后仰轻轻磕出一声响。因了甘栾的靠近,阴影缓缓覆盖上贴墙的甘岚。首先是脖颈,融入阴影,再是下巴,堕入昏暗,接着,嘴唇、鼻尖,泛红的眼角,微蹙的眉尖,藏于棕金碎发的额头,全部淹没。他被阴影淹没,像沉于深湖。杀死他眼中所有的光,让他为他所有。把持他全部破绽,只要他为他填满。束缚,不留余地。闷毙,停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