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栾面无表情地伸手,猛摇几下秋千,“哗啦啦”一阵稀里哗啦的脆音,在这空旷的校园边边上响得特别清晰,这么着,刚刚还绷得直挺挺的甘岚一下就软了,抱着甘栾大腿不敢撒手,还可疑地哼了两声。嘿……甘栾抹平了嘴角:“你不是你没有?”他拖着大腿,以及大腿上的挂件,直往秋千那儿挪,拔河的劲都用上了,还觉得不够,腾开一只手摇秋千,作上曲,摇出节奏:“你不是?”……“哗啦啦”……“你没有?”……“哗啦哗啦”甘岚也跟着那节奏抖,不是乐的,但他说他“没有”怕,所以也不知咋的。后来甘栾感到大腿一松,再看时,挂件长脚跑了,追都追不上。到家后,甘岚还生闷气呢,对着一阳台的橙色玫瑰张牙舞爪,誓要生吞活剥这群甘栾的爱花。叫吃晚饭也不理。
牛皮糖学会闹脾气不理人了——甘栾只觉得新鲜,看来把这娃送出去放风还是有好处的,会生气,这不挺好的?一时欣慰不已,好比见着自家孙子蹒跚学步,慈祥到不行。下午那个气得要咳血的是哪位?不认识。
起头,那个矮子对着花丛狂魔乱舞,那双手伸过去又弹回来,欲掐不掐,再然后,就直接躺下了,身子横在花坛边,侧头看星星。结果,那群胖花一朵都没瘦下来。躺在靠椅上,咔咔咬着棒棒糖的甘栾,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串连环画。对于要违逆甘栾这件事,甘岚永远待在扬言阶段。便是这种胆小鬼,偏偏藏着一堆秘密,日日夜夜小心看守,防他到滴水不漏,一如惊觉的小动物,他的庞大身躯一旦靠近,这小玩意就装死。死得无怨无悔,叫人气恨。明明一爪子就能把他扣进土里,可是不行,因为一毁俱毁……自古以来,独占秘密的都是大爷,甘栾与甘岚,好比狂狮对上疯兔,红眼睛疯兔子怀揣大狮子的宝物装死,身躯盖得紧紧的,任狮王吼了多少声,围着转了多少圈,因为火气太大烫了多少次爆炸头,都奈何不已。真是太放肆!气得甘栾要驾崩。
仗着好牙口,甘栾嚼碎了棒棒糖,他推开阳台门,靠门沿边上深沉。甘岚侧撑着头躺地上,留个条顺的背影给甘栾,稳如雕塑,特高贵特冷艳特没有听觉。甘栾蛮想直接问“你为什么怕秋千”,但可以想象这兔子会直接炸毛,毕竟第一次自主生气,这事得先揭过,采取迂回战术:问别的——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啊!——一句来自甘栾的绝望自问。
“为什么你也要难过——我是说下午的事。”他走过去,用下巴扫视甘雕塑:“是后悔了?良心发现?突然醒悟辜负了真爱?说完不喜欢才发现喜欢?”说完摸了摸脖子。
甘雕塑惜字如金:“不。”
甘栾让自己走远了点,不然他的脚会忍不住踩上这块臭屁雕塑。他想:那你自个难过去吧,都关我屁事。甘雕塑又说话了:“不喜欢。我不知道……我应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我不知道的。等我喜欢了我才会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证明我还不会喜欢。”
甘栾靠在墙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甘岚平躺下,用手臂遮住脸:“知道。”
可我不知道!甘栾冷冷道:“你知道就好。”他还能说什么。
甘岚给自己翻了个面,把背晾出来:“我明明不知道,看她哭了,却像是知道了一样。“他的指尖竖立着,在地板上涂画难解的图案。甘栾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糖,手心展开的时候,脆脆的玻璃纸齐齐发光,在昏昏夜色里,如同一捧宝石。他将亮晶晶的糖果一颗一颗往甘岚那丢,专门对着脖子缝。甘岚则像死鱼一样任他扔,触到痒处便缩一缩脖子,偶尔摸一颗藏到肚子底下,甘栾没接话,他也缄默,就这么剩到最后一颗,甘栾剥了糖纸。
一阵酸味……柠檬酸。酸得甘栾腮帮子都皱起来了。甘岚继续说到:
“我应该同她一样……我想起我……有一段时间,应该也是……要怎么说呢,好比阅读一本书,看到书里某个人被遗弃,然后他病倒了,浑身无力,躺在阴湿的地下室,面颊贴着冰一般的地面,看到这里的时候,那种冷意仿佛也传到我的脸上,然后我才惊觉,我与那个人的处境相似,我也困于一处阴湿之地,所以,我应与那个人感受到同样的冷意。”
“这就是我也应当难过的原因。要我说出来,我也解释得清楚。可我搞不懂,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我要给出这样的解释。”
“就像一个人,突然难过得哭了,他知道自己难过,但他找不到让他难过的正当理由。”
“他所伤心的,是不存在的事。”
“有时我们因为戏剧而悲泣,到头来流下的只是虚假的泪。因为让你难过的,都是不真实的东西。”
“都不存在。从源头上不存在,于是所有河流都流经虚妄,我的悲喜也只是假想投射的虚像。”
#下章预告:
“温行漪因为失去喜欢的人而哭,而你觉得,曾经你也应当如此难过。你说你不懂,说这件事毫无理由。可是在我看来,这显而易见。甘岚,这件事显而易见。”
第33章 虚实剧 其六
一句一句。甘栾一句一句听甘岚说着,然后,他开始在口袋里找糖,另一个口袋还是满的,所以他镇定自若。在这种时刻,常年在他口袋里占有一席之地的薄荷糖是必需的。每当他深思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一颗一颗掏出口袋里的糖,机械式拆开,扔进嘴里,嚼碎,继续,循环往复。这种可以轻易嚼碎的薄荷糖简直能为他续延生命。此等怪癖的形成,全怨他自己。一株草,一只动物,一个人,都是活物,都同样脆弱,如果他需要他们,这些生命都将成为他的弱点。他不想对“活物”有期盼。可他又是个依赖欲求的人,不能占有,不去占有,没有全盘操控的对象,他就会死。他靠霸占他物呼吸。所以他试图将目光盯上死物,于是,这种薄荷糖成了甘栾的弱点。没有它不行,活不下去,在这种时刻,不吃糖就会死去。管他怎么死,就是死。
甘栾一颗一颗地拆开包装纸,把糖扔进嘴里,嚼碎,薄荷的凉意掐紧喉腔,与此同时,甘岚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嚼碎,吞进心里。
“都不存在。从源头上不存在,于是所有河流都流经虚妄,我的悲喜也只是假想投射的虚像。”甘岚说。
“小骗子。”薄荷糖吃的多,连声音也凉薄。甘栾说:“你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骗子。”
显然,甘栾的话更叫甘岚在意。先前的千种风情、万般不解都如烟云散去,甘岚甩开深沉包袱,啪啪啪滚了三圈才到甘栾脚边,两手上举,圈住甘栾的小腿:“我又怎么了?”
是啊,你又怎么了。你怎么老是“怎么”了。甘栾蹲下身,指尖插进甘岚的发间,漫不经心地梳着:“我听说,喜欢这件事,都是从不承认开始的。你说说看,你强调了多少次你不知道怎么才叫喜欢?”
“我……”甘岚正面仰躺着,满眼盛星辉,水光凌乱,他的错乱一览无余。
甘栾不等他回答:“还有,今天你去过教务处……你就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吗?”
甘岚坐起身,抓了抓头发:“那个老师让我背校规,我不会,他就让我在教务处待到会背为止。”他淡金色的发尾徐徐铺开,如同余晖下的麦穗,微动的齐整。因为背光,他的眼珠显得更为深黑。甘栾望着他纤尘不染的澄澈眼神,他想到,这个甘岚就是用这种眼神对他撒谎的。多完美。他的语调完全变了:“你有那么多事都瞒着我,偏偏还老来表忠心,你是有多心虚?嗯?”
甘岚似乎愣了会,才缓缓反驳:“我没有……”不知道他否定的是哪件事,甘栾已经不想听了,骗子的话谁想听?!浪费时间!他逼近甘岚:
“你不懂?你懂的。只差个人来揭穿你。”
甘岚平静地望着他,眼波不兴。但他坐直了,两手齐齐平放在盘起的小腿肚上,脖颈向上生长,仰望着忽然站起的甘栾。正如他曾经对甘栾说过“看清我”,他或许不害怕被“揭穿。”就像一名预言者,不含旁情地凝望宿命。
他的深黑在等待审判。甘栾垂着眼,他们的视线相交又相错,他透过甘岚凝视深黑,而甘岚像是目视虚空。
“温行漪因为失去喜欢的人而哭,而你觉得,曾经你也应当如此难过。你说你不懂,说这件事毫无理由。可是在我看来,这显而易见。甘岚,这件事显而易见。”
“但这件事从源头上就不存在。”甘岚说:“我是一个怪物,不要拿你们人类的规则推测我。”
“你失去过喜欢的人。”穿过刘海,他的掌心贴上甘岚的额头,微微前推,让甘岚扬起下巴,目光平视过来。
一望便知,就像沉寂在阴暗巷尾的一潭死水,甘岚的目光就是这般,一望便知。他说:“我没有,我不会。”
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实在是太碍眼,甘栾张开魔爪,像揉面团似的给他搓出来几个表情,恶狠狠地问到:“你喜欢谁?”
甘岚酸着张脸:“我说了我没有!”
他掐了他的脖子:“你喜欢的是谁!”
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甘岚突然起身,像头小牛似的一头撞向甘栾的头,正中!给甘栾撞懵了,还退后了一步,接着,甘岚续了一招踮脚抓衣领,把甘栾抓回来拉稳了,自己却退后一步,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