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仅当那是游戏的时候,可曾想过你踩踏了什么。”
甘岚:“我无意踩踏。“
“是,你无意踩踏,你也不在乎任何人。他们——”
“是的,他们都是橱窗外的人,哥哥。”
“你让自己待在橱窗里,你让窗外的人为你伤神,你视而不见,你只当自己是商品,这就是你的冷漠。没有人是商品,你活着,甘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从橱窗梦里醒来。这件事先不谈那么多了……可无论你怎么看待自己,现在的你在践踏别人的真心,这件事让我觉得你……非常差劲。”他没企盼甘岚能完全理解,但一遍两遍三遍,他总要教会他,这似乎成了他的职责,甚至……意义。
甘岚一脸思索:“差劲……”
他问:“你喜欢她吗?”
甘岚分辨着他的脸色:“不喜欢。”
这人答得太干脆,使甘栾都摆不出合适的表情。他只能说:“那你把这件事跟她说清楚。然后——”
“为什么?”
“因为我不允许。”他的声音渐渐抬高:“我不允许你是这样。”
甘栾来回转了几圈,像头暴躁的狮子,然后冲过来猛摇甘岚的肩膀,咬牙切齿道:“这样一个差劲的人。你不要辜负任何人,任何心,你不能像我一样。还有,伤害别人,这件事更不允许!”
“你不能在别人心中占据太重,所以你不能让别人……”说到这里,甘栾又反悔了,把头发抓成“杀马特”都羡慕的形状,逃开,背对甘岚,说:“不,最后一句话请忘掉。”
甘岚:“哥哥……”
甘栾转回身,食指朝上:“你看,树很高。我们在树底下,转一圈两圈三圈,期间看到几片落叶,偶尔踩到几块光斑,或许有风,或许无风,然后呢,这件事单调的像时间不曾走过。任凭你在树下转了一百年,也看不到树顶的风景。”
甘岚听懂他的意思,倔强道:“我就愿意在树下转圈,转一百年。”
“那要等你看到树顶的风景之后再说!”甘栾气自己不坚定更气甘岚太固执,两者一对上,永远是他输。他不再看甘岚,背朝秋千行往树林深处:“很多事只有爬上去了才知道,等你看过全世界,如果你还会留恋这棵平淡无奇的树,你再回来,转圈,转一百年,我都不管你。”
“哥哥你要去哪里?”
“躲起来。”
“啊?”
甘栾转回身,倒退着走,一面掏出手机拨通了甘岚的电话:“以后不许随便叫人媳妇,除非你们互相喜欢。去把温行漪叫过来,好好道歉,说清楚,你没有喜欢她。因为她真的喜欢你,所以这件事,你一定要说清楚。”他站定了:“做个真实的人,不要暧昧。”而后,浓密的树叶遮去了他的背影。
银杏林后藏着桂树,越往里,香气愈郁,正是木樨花主宰嗅觉的季节。路越来越细,铺地银杏退场,大片粉色的月见草满目绚烂。擦着花丛信步而过,很快就到了尽头。尽头是一面深红色的旧砖墙,墙上靠着手工搭起的花架,不甚牢固的样子别有韵味。花架上陈列着种目多样的草木,有的已入眠,有的正当艳。花架边上散落几块树根模样的座椅,他选了一个,静坐等待耳机响起声音。
“温行漪……你的名字很好听。”甘岚的声音非常轻,“我不能再叫你媳妇了,以后我就叫你……行漪,好不好?”
墙角甘栾却在想: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
温行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跟你哥哥说,我们在早恋。”
“啊?没有吧?”他的语速快了起来:“对不起,这不是游戏吗。”
“嗯……你是这样想的。”温行漪摸着下巴,转开视线:“原来甘岚是这么差劲的人,幻灭了。”
“差劲。哇,你也说我差劲。”甘岚想伸手抓住什么,但又没有,只是双手合十:“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呢,知道的。”温行漪对着侧边的树笑了两声:“你只是太笨了。所以,被我利用得彻彻底底。”
“嗯?”甘岚也看树,银杏映在他眼中,铺开一眸微金的丛林。“什么意思?”
“你这个人,除了你哥哥,对于其他事都不太在意的,不是吗?”
甘岚没出声。甘栾换了一棵树墩,耳机摘下又挂上。
“我就利用你的心不在焉,一步一步,暗示、引导、潜移默化、耗费心思,好不容易将你引到这里——让你不知不觉习惯了我们的游戏。很可惜,真的很可惜,这个计划在今天被人截胡了。”
“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所以说你笨。”温行漪不准备解释了,“一开始呢,我只是嫉妒。明明没有见过你哥哥,我却因为你嫉妒他。这都是你的错,你表现得太痴迷,我越看越觉得有趣,让我不知不觉也迷上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当我发现我在羡慕你注视远方的样子。回不去了。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或者你的哥哥,你们其中一个不存在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陷入这个奇怪的圈套。而退一万步,如果我只是喜欢你,你的哥哥依然是我的敌人,因为你有哥哥,所以你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我说的对不对?”
“你说的对。”甘岚说。可是甘岚这样说。
这竟然对?这怎么能对?
“因为有哥哥,所以我什么都不要。如果哥哥不存在,那就是我也死了。”
你简直无药可救……甘栾想,你还想把我也拖下去。不是杀了你,就是被你杀。我们的结局不过如此。他大约想通了,就在这一刻。浓郁的木樨花香气令人沉沉浮浮,合着那香味一起飘荡。随风缭乱的月见草搅浑了他的眼底,他的眼浸没这丛林。眼深如许。
世间哪里最容情?在将死之人的眼中。
但是他要他活下去。
演戏的唱情,观戏的伤情,究竟谁是真实、谁是虚妄?要说戏角,他终究是在剧中,是戏,也是戏中人,谁能说他不真?再说观者,他最动情动心,又哪能说他假痴?
不明不昧、不实不虚、不死不生,是为冤孽。
这是何等的畸形。是罪孽吗,是罪孽吧,就像那一辈子都洗不清的原罪。
后来温行漪离开了。在那之前,整座校园的学生教师都离开了。晚色染天,甘岚朝着温行漪离去的方向,而甘栾看着他的背影。路灯微黄,铺出淡淡的影子。还不是夜天,灯倒点得勤。踩着细碎的破裂声,甘栾朝甘岚走去。温行漪哭了多久,甘岚就静静陪着她待了多久,当然甘栾也是。
听到脚步声,甘岚转回身,也朝甘栾走去,甘栾坐到秋千上,甘岚就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尽管秋千不止一架,而甘岚几乎站了一下午。天色模糊了远景,也让甘岚脸色黯淡,他的表情灰蒙蒙的,若有所思。
甘栾问他:“她哭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她让我觉得,我也应该难过。”
秋千架上的铁链发出几声响:“所以,心软了?”
“我搞不懂。”
甘栾说:“你过来。”
甘岚显得很防备:“我不过来。”
平时甘岚黏得跟狗一样,现在竟然逆着毛不让他梳了!这简直威严扫地。越是如此,就越想较劲。这两个人身上的筋大概一个弹性,这个说你过来,那个说我不,来来回回打了十几球,也不嫌腻。甘栾抱着手晃起秋千:“行啊,你不过来那你走啊,走!”赶牛似的。另一个呢,那就是条倔牛了:“我不走!我要在这生根发芽!”
铁链子哗啦响,甘栾嘴上说着:“你不走我走!”屁股粘得死死的,晃秋千上了瘾。
甘岚回一句:“反正你去哪我去哪。”
“我在这里那你过来啊!”不就三步路的距离,尊敬一下“长辈”好不好!要不是体质刚健,甘栾早气得吐血三升。
天已擦黑,甘岚和他最后的倔强化为磐石死在原地。甘栾都晃腻了,准备起身,动作太快,秋千板子打得腿疼,令他不得不迈前一步,这是要输——他急中生智道:“现在我往前一步了,你也过来一步。”甘岚磨磨蹭蹭挪过来些许,甘栾趁其不备,抓着人就往秋千那边拖。对于甘栾,甘岚不仅是个瘦子,还是个矮子,他又有好几次抱娃经验,掐七寸掐的得心应手,只要能接触到甘岚,那就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把好手,势均力敌的形势急转直下,顷刻间变天,甘栾像抓小鸡一样捞起甘岚就放到秋千架上,可以算作心满意足了,准备事了拂衣去。原本是较劲闹着玩,哪知甘栾松手后,甘岚立马就滚下秋千,捂着耳朵紧缩一团,秋千架发出几声寂寞的脆音,蜷伏在地的甘岚如同遭遇克星的小妖怪,生气全无,怏怏如枯。
这下甘栾节奏全乱了:“甘岚?你……”他抓住甘岚冰凉的手:“……在害怕?”
“我没有我不是。”说话间甘岚已窜到甘栾身后,手还攥紧紧地。这小子热气直扑,像只刚出笼的软面馒头,还涂了厚厚的奶油,腻腻的奶香热乎乎的贴着甘栾,甘栾不自在道:“所以你勇敢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我认输我认输。”甘岚直拽着他往后:“回家吧甘老师。”
细数甘岚对甘栾的称谓,要分四个形态:习惯上比较偏爱叫哥哥,偶尔说溜了就只剩一个“哥”,要么“我哥”;严肃起来,或者说沉醉于他那套中二故事的时候,会直呼甘栾大名;十分入戏时,就直接叫“你们人类”了,很是有病;最后,心里特别虚,没底气的时候,则叫甘老师,语气谄媚,笑容人畜无害,就差头上顶圣光了。比方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