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叶的那一头,人们高高在上地讲着自由意志与个人选择。
而根的这一头,一位自食其力的老人会因为没有儿子或者孙子便在邻里间抬不起来,而一个无赖,只需要儿孙满堂便可以成为乡亲们羡慕称赞的对象。
一个人,如果是被土地里的根养大的,那么等他的枝叶长得很高很壮,一尘不染,可以窥见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时,再回过头去痛斥根和根所在的土地腐朽落后,是不是太没有良心?
拐杖杵地声和李老人的话还在李惊浊耳边继续响:“这条路,我爸爸,我,你爸爸,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没有我们这样走过来,哪里来的你?!”
没有我们,哪里来的你?
这问题是一步绝杀,杀死了所有不肯做白眼狼的中华儿女。
不准备在家里继续过下去或者不怕把长辈气得突发心梗的孤胆英雄才敢讲“你们生我时也没给过我选择”或者“是你们把我生得喜欢男人”。
李惊浊还要继续过,也不打算把祖父气病,所以只能说:“其实,之所以有我,也是因为我们家有一个人没有走那条好走的路。”他抬起头来,看向李老太太,“奶奶没有走。”
被吓着了的李老太太的眼睛还湿润着,怔怔地站着,不晓得李惊浊在讲什么。
“什么没有走?哪个没有走?”李老人抖着眉毛胡子,气李惊浊的执迷不悟与胡言乱语。
李惊浊说:“小时候过年,我不止一次听见爷爷讲,当年谈婚论嫁时,所有人都不要奶奶嫁进李家来,说是嫁给地主的儿子,要一世受人指点,再没有太平日子过。在那个年代,这是条最难走的路,照理来讲,奶奶也不该选这条路的。”
“你——!”李老人气得脸上的皱褶都抖了起来,“这不是一回事,这怎么是一回事?”
李父也皱眉说:“你这是讲的什么话?”
“当年李家家徒四壁,不问人借一床被子都结不成婚,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想问一句——”李惊浊说,“奶奶后悔选了这条路么?”
李老太太是不愿当人面哭的,她叹了一口很重很长的气,像是把胸口的沉积多年的情绪都给排尽了,也把那险些要出口的哽咽给排尽了,才说:“看着你们都长大了,长得又好……现在的日子又那么好过……最不知足的人也讲不出后悔两个字。而且你爷爷当年是个俊秀后生哩,人又聪敏,打一手好算盘,只是出身不好。出身又变不得,改不得,那我们就勤快一点,做变得、改得的事,往后,一点一点的,家里不也就好起来了?”
李老人听了,心里熨帖了点,火气也下来了点,他晓得现在日子好过了,人应该知足,可孙子这事到底是一道高高的坎,他心里就是过不去,所以还是忍不住说着:“不是一回事,我们当年,和惊浊现在,不是一回事。”
李惊浊感觉到祖父的态度已经比方才要松动了,于是又说:“其实也是一回事。五六十年前没有人想到,今天已经没有人在意一个人是不是地主出身,现在可能也没有人想到,以后会有一天,再没有人在意一个人选择跟谁过日子。五六十年前奶奶要说服家里人,去跟个地主的儿子结婚,今天我也要说服家里人……跟个男人在一起。”李惊浊一口气说完,看向李老人,眼睛里全是恳求,“……将心比心,爷爷,地主的儿子是人,现在站在外面大太阳底下的那个,也是人。”
李老人本来听见“跟个男人在一起”这种直白话,耳朵又要受不了,可再一听见后面那句话,一下子便记起自己当年受过的苦来。他最念着过去的事,一念起来情绪就上了头,方才恨极孙子不肯传宗接代,是因为过去的苦,现在突然又理解了一点孙子,也是因为过去的苦。他隔着窗缝瞧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背影,这个柳作家,他也是聊过的,是个聊得来的人,长得也漂亮,如果就因为柳作家生来就是个男的,惊浊就不肯要柳作家了,那惊浊跟那些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就不肯嫁给他的姑娘有什么区别?惊浊可是不能做陈世美的哇。李老人感怀了一阵,甚至对柳作家有了一点恻隐之心,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两件事,怎么就给惊浊讲成同一件事了?
“不对。”李老人还没有想明白,但他就是觉得这不是同一件事,“你不要糊弄我——”
“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么这点事情都看不清楚?”李老太太拉住李老人,苦口婆心道,“我是看得清清楚楚,惊浊是孝顺,才愿意让你管、让你打、让你骂……你以为你真的管得了他?你以为你打得过他?但凡没这么孝顺的,你一棍子下去,人家拍屁股就跑了,一年都看不到人,还管你高兴不高兴?还让你在这里啰嗦?你就是仗着他孝顺,在这里胡搞八搞,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给逼得不肯回来了。他现在没病没痛,过得高高兴兴,还有出息,不晓得给你挣了多少脸面……你还求什么?还要什么?不要要那么多,要多了,到头来一个都没有。人死了,就是一把灰,你还晓得哪个来给你磕头哇?在世的时候有好日子不晓得过,尽想些没得用的……”
李老人向来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他也觉得他的脾气发得大了,也晓得老太太的话没有讲错,可碍于面子和家长尊严,还有心里那个虽然矮了一点、但到底还立着的坎,所以嘴上还念叨着:“他敢不让我管?”
李惊浊忙说不敢,李老人又训了几句便觉得没滋没味起来,说要去睡觉。李老太太恐他再生事端,就赶紧推着他去了卧室。
这下小客厅里只剩下了父母,可李惊浊却没有立即站起来。既然话已经讲开了,他总要等父母表态。
“你别这么看着我。”李父说,“不要指望我今天就可以让他进门来。消化块糍粑还要一个晚上,消化个大活人,没有那么快。你们以后的路,难走得很,你到底有没有点打算?”
“别听他的。”李夫人把李惊浊拉起来,“他昨天还跟我讲,只要你可以平安回来,就算你要立即和那个作家拜天地他也愿意。”
“我什么时候讲过这样的话?”李父极不自在地拉开门,“屋里太闷了,我去抽根烟。”
李父出去了,李夫人这时才露出心疼忧虑的神色,说:“惊浊,之前得病的事怎么不告诉妈妈?”
李惊浊说:“什么?”
“还跟我装傻。”李夫人从包里取出一本病历本,“我在你书房里看到的,重度抑郁,你就是因为这个休学的?你不晓得我这几天,天天担心你想不开——”
“已经好了。”李惊浊赶忙说。
李夫人问:“是因为那个作家好的?”
李惊浊看着那本造假来的病历,只好将错就错,点头说:“柳息风。他叫柳息风。”
李夫人想了想,说:“你让他进来吧。”
五十二拾夜饭
李惊浊犹豫了一下,说:“爸他……”
李夫人说:“前几天我和你爸爸看到你在书房放的画,我就跟他讲,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让你继续画画。以前还没有觉得,这几天……我总觉得对你不起,没有让你做最喜欢的事。去吧,把小柳叫进来。我不想你去他家的时候被他父母为难,所以我和你爸爸也不会为难他。”
李惊浊说:“其实学医我也高兴。”
“你别安慰我。”李夫人拍拍病历本,“学得高兴,会学出这个病来?”
李惊浊说:“现在不是都好了么?”
“幸亏。要不然我不晓得还要怎么样后悔。”李夫人突然想起什么,又担忧道,“HIV那个事,你刚才在爷爷奶奶面前的保证的话,其实没有那么有把握,是不是?”
李惊浊说:“妈,人出个门,也没有把握就一定不遇到意外,何必想那种小概率事件?”
李夫人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哪里来那么多意外?一张嘴巴也不会讲点好听的。”她看了一样窗户,又说,“那小柳呢?小柳怎么想的?”
李惊浊说:“他陪着我。”
李夫人说:“他晓得这个事了,也陪着你?”
“嗯。他是真的很好。”李惊浊忽而有种王婆卖瓜的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可又忍不住继续卖,“他带我去山上散心,给我做饭,还给我吹笛子……”李惊浊的声音在母亲的目光中低了下去,臊得扭头就跑,“我现在出去叫他。”
李惊浊跑到外面,竟然看见一向不抽烟的柳息风在陪父亲抽烟。
李父抽着烟一言不发,柳息风被呛得不行,嘴上还在搭讪着讲这烟真好。
李惊浊赶紧走过去,把柳息风手上的烟给拿走熄了,说:“不会抽就别抽了。”又对父亲说,“爸,你也把烟戒了吧。我都讲过多少次了。”
李父本来被柳息风讨了根烟要一起抽就不自在,现在李惊浊一来,他看着这两人举手投足这股亲密劲就更不自在,当即便在原地待不住了,一句话没讲,把烟一熄就回了屋。
李惊浊把剩下的一截烟伸到柳息风面前,说:“这烟真好,嗯?”
柳息风一脸嫌弃,又怕李父听见,小声道:“快拿开,熏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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