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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 (公子优)



李惊浊说:“你怎么知道?”

柳息风说:“你看过阿城的《棋王》么?他年轻时就像《棋王》里的王一生,一人同时战好几人,没有敌手。”

李惊浊说:“他像个……怎么讲,传奇。今天以前我是不信听什么人一席话,可以胜读十年书的。”

柳息风笑着调侃:“他要是年轻个二十岁,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

李惊浊说:“这玩笑你且在你爹面前开一开试试。”

柳息风说:“你不要看他现在这样,他出家那天不晓得有多少男男女女在寺门口掉眼泪。我叹为观止。”

李惊浊揶揄:“你很羡慕?”

柳息风斜眼看李惊浊:“钓鱼执法。”

李惊浊斜眼回看过去:“是谁先开始钓鱼执法的?我这不过百姓点灯。”

柳息风说:“小李嘴巴越发锋利。”

李惊浊说:“名师高徒。”

两人看着前方,都忍不住唇角上扬。

看完落霞,吃过夜饭,两人散了一阵步,然后回房歇息。到该吃药的时候,李惊浊才发现,这一天他几乎没有想起过HIV的事。

夜里两人躺在一起,风轻轻吹动蚊帐,李惊浊伸手摸了摸蚊帐的纹路,感觉就像在老家时一样。摸了一阵,他忽然说:“我可能不能像你一样,很快带你去见我父母。”

柳息风说:“每个家庭都不一样。”

李惊浊说:“你父亲很开明。即便你和别人不同,即便你在学校闯了祸,他也只让你看教材学习。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这事如果放在我身上,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接受。”

“看教材学习?”黑暗中,柳息风语带疑惑。

“唔。”李惊浊这才发觉自己把觉尘给卖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就是……皇帝选妃的事。”

“什么皇帝选妃?”柳息风很快反应过来,懊恼道,“他竟然跟你讲那件事。”

李惊浊想象着那场面,努力忍笑,可是肩膀却忍不住耸动。

柳息风感觉到枕头与被子的抖动,控诉道:“我当时那么惨,你还笑。”

李惊浊索性不忍了,笑出声来,边笑边说:“有什么惨?我如果敢把全校女生的手都摸一遍,肯定要挨打。你只需要看几本教材,还在这里叫苦。”

“他跟你讲,他让我看几本教材?”柳息风仿佛听见有人在讲太阳是方的,“那天我刚牵到第十六个女同学的手,就被司机拎回家关在书房。等他晚上回来,搞清楚原因,就叫人把我和一男一女两个充气娃娃关在一起,关了一个月。”

空气寂静了几秒,李惊浊再想起觉尘的面孔,突然胆寒起来。

“柳息风……”李惊浊转过头,脸靠柳息风近了一些,“我是不是不该答应他明天再去下棋?万一下棋下出个——”

“下出个充气娃娃来?”柳息风笑起来,“放心,他现在跟以前已经大不一样。自从被关了一个月后,我不肯再住在家里,他可能也觉得当时管我管过了火,加之他自己的一些愧疚,所以没有阻止。我很多年都当他不存在,直到后来他出了事,像是真的不存在了,我才发觉这么多年我当他不存在其实有一个前提:他还是得存在。”

山中夜晚清寂,只有间或几声夏虫之鸣。

柳息风低低的声音渐渐散开了,散到蚊帐外,出了屋子,散进山林间流淌的星河里。

身下的竹席沁得人周身寒凉,李惊浊蓦然间想起了父母的许多事,于是说:“下山以后,我要回去拿手机。久不联系,他们会担心。”

柳息风说:“明天先用寺里的电话报个平安。”

李惊浊想了想,说,“用了寺里的电话,他们会追问前因后果,反而更放不下心。电话还是回去再打。”

之后几日,李惊浊上午帮寺中僧人下地劳作,下午去觉尘那里泡茶聊天下棋,晚上和柳息风散步乘凉。柳息风手腕好些了,就为他吹笛。他夜里失眠,便听柳息风讲话,一直听到睡着。没有时间闲着独处,也便没有时间焦虑心慌。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快要到下山的时候。

已经站在山门前了,李惊浊还是没有赢过觉尘一局。

柳息风笑说:“苦练棋艺,下次再来。”

李惊浊耸耸肩:“也没有别的办法。”

两人正要下山,身后突然有人来唤留步,一回头,只见领他们上山的小和尚手上拿着一只牛皮纸信封。

“觉尘师父讲,这是这么多天为他泡茶的谢礼。”

李惊浊接了信封,见正反两面都没有字,便直接打开。

柳息风凑过来看,说:“我猜是相片。他这几年越发心软,大概还是舍不得为难你。”

李惊浊看向信封口,说:“比你猜的更好。”

柳息风好奇道:“快拿出来。”

李惊浊将信封中的东西取出来,只见是整齐排列在塑封中的两排底片,每排九个,从柳息风的周岁到十八岁,一张也不少。

“没想到他会留着这些。”柳息风看着那些底片,“他其实不止我一个儿子。我离家时质问过他,他在外面有那么多男人女人,凭什么我摸几只手就关我一个月。当时他没有回答我。后来他出家了,跟我通信,在信里讲起我的姓名,说是他一生写照。他给我取名时就预料到了他的后半生,所以希望我莫走他的路。”

李惊浊说:“你的姓名?”

身后山寺中忽起笛声,一听便知有数十年功夫,那笛和柳息风的不同,没有明媚,没有悠扬,也没有怆然,只有一种铁马冰河后的平静。

柳息风回望山门,久久未言,直到两人走至山脚,再也听不见笛声。

到了车上,车又穿过小路,上了大路,群山丢失在尾气后,柳息风才说:“他当时讲起我的姓名,说是……杨柳何曾息风雨。”

良久,李惊浊都在默念着那句话。可是念着念着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柳息风,你父亲或许有诸多身不由己,可你要是借这话去惹风流债——”

柳息风噗嗤笑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裤裆,意有所指:“医学生的手快得很,是吧。”

李惊浊转头看向窗外,嘴角勾起,说:“你清楚就好。”

柳息风看李惊浊那样子,心里实在喜欢,便毫无顾忌地在李惊浊耳边亲了一口。

李惊浊连忙看一眼反光镜,正好对上司机的眼睛,立马红着脸将柳息风推开,说:“靠这么近,热不热啊。”

柳息风朗声说:“司机师傅空调麻烦调低两度。”

司机师傅声音洪亮道:“好嘞。”

柳息风这便又凑过去,挨着人讲话,吐气如兰,直往李惊浊耳朵眼里钻。车上空间再大也只有那么大,李惊浊躲不过,半个身体全麻了,好不容易等车开到城市中,以充电线坏了为由下车买新线,这才逃过一劫。

及至老屋,两人下车,李惊浊第一件事便是想着给手机充电,好给家里打电话。柳息风在他身后逗他,两人说笑着进门,可没想到方一进堂屋,李惊浊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抽烟。

那背影从前很高大,现在竟像是变得矮小了一些。

说笑声戛然而止。

李惊浊张了张口,声音像卡在嗓子里:“……爸。”

那背影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了李惊浊,还有李惊浊身后的柳息风。他看着他们,沉着脸抽了口烟,掐灭烟头,丢到还残留着脏污血迹的地板上,然后两步走过去给了李惊浊一个耳光,说:“全家人都在客厅里等你。”

五十拾拐杖

李惊浊有十几年没有挨过打了。他被那一巴掌扇得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到底哪一件事值得他父亲动手。

李父打完,隐约有些后悔,可看李惊浊那不知悔改的样子,心中又起了火。他说:“不晓得我为什么打你?还要我跟你汇报事情经过?一个大队,一个镇,一个县,能有多大?都是熟人。救护车闹得左邻右里都晓得了,一清早电话打到你爷爷那里,讲救护车从我们家拉走了人,地上一地的血。我给你打电话,关机。你爷爷奶奶急得饭都吃不下,全家人当天赶到县医院,却找不到你的人,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出你是跟些什么地痞流氓一起去的医院,又做了什么检查、买了什么药。这几天,你不晓得他们是怎么过的,不晓得有多少人在找你。”

李惊浊想解释,李父却打断道:“不用讲了。讲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意义,我只想听以后。你现在去客厅,讲讲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李惊浊回过头,目光触及了柳息风的嘴唇、鼻子,然后上抬到眼睛。四目相对,李惊浊只能讲一句“等我一下”,其他无法出口的话都存在眼睛里。

柳息风想讲什么,可终于没有讲,想上前去,也终于没有上前。他怕越发激怒了李父,让李惊浊更不好过,也明白了李惊浊的眼神,于是默默地退出了堂屋,立在门前的烈日下等着。这种时候,外人到底只能站在屋外。

李惊浊推开小客厅的门,在门刚开了一条缝时就先看到正对门坐着的母亲。她憔悴得脱了相,瘦得有些撑不起平日穿的衣服。

李惊浊的一声妈还没喊出口,李夫人便站了起来,眼眶湿了。紧接着他祖父祖母都站了起来,他们好像也都佝偻了下去,永远地,和他父亲一样,不可逆地变矮小了。从没有为她自己流过泪的祖母流下了眼泪。那含在眼中未落的泪和落出了眼眶的泪都是烫的,一下把李惊浊给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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