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沛阳捏住他的胳膊肘,只是说:“快去把脸上花花绿绿的擦了,我们走了。”
林喻懵懵地问:“走去哪儿啊?”
郑沛阳已经站了起来,自然地拉过他垂着的手腕,晃了晃:“回家啊。”
第四章
林喻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袋雪山楂,抱着一颗一颗吃,到家的时候心情又变好了,又觉得自己是百花剧团的一朵霸王花了。
郑沛阳和他摆摆手说再见,笑容掩在月色里:“林喻,明天见。”
林喻嘴角蘸着白砂糖,甜甜地回他:“嗯,林林,明天见。”
可到了第二天,兴冲冲跑着去上学的林喻没有找到郑林林的身影,甚至后来很久很久,都没有在教室里找到他。
林喻每天都在左边口袋兜放一瓶自己的牛奶,再在右边口袋兜里放一瓶郑林林的酸奶,揣着两个瓶子,晃荡晃荡地去上学,走进教室里,见到的始终是空荡荡的课桌。
等林喻再见到郑沛阳,是在唐媛的病床前。那时候郑妈妈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喝水吃饭都只能靠一根细细的鼻饲管。
现在的郑妈妈再也没办法给林喻和郑沛阳念小王子的故事了。
郑沛阳一个人蹲在妈妈的手边,生怕吵醒了病床上的人,只敢埋头在被子里压着嗓子小声啜泣。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让小林喻觉得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看见郑沛阳蹲在那里泪眼婆娑的样子,他觉得更加难受,像被人按住脑袋埋在海水里那样呛的难受。
见林喻进来,郑沛阳擦了一把脸,躲进了窗帘后边,把呜呜咽咽的抽泣都压在了嗓子底下。窗帘布上隐约透出他的轮廓,像只被妈妈弃在旧巢的小鹰。
林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搅动手指,听到耳边生命监测仪滴滴的警报声不停作响,犹豫一阵,还是过去掀开了病房蓝色的幕布。他跨上窗台,蹲到郑沛阳边上,把自己一起藏进窗帘后边的角落里,窗外的阳光毫无阻挡地洒在两个人身上。
郑沛阳抬头看他,下嘴唇被门牙压出了道暗红的印子,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林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小心展开捋平叠整齐了,才递到郑沛阳跟前。他轻声细语地说:“林林,别哭了。”
那一年,小王子丢了自己的玫瑰,但狐狸找到了他。
少年的轨道扭曲交错,总是在未知的节点分叉,外界的任何变数都是一只巨大的手掌,轻轻一推,生活的轨迹就翻天覆地变了样。
郑沛阳的妈妈去世之后,他被郑家接了回去。
郑亦周送他进了郊区的私立中学。那所学校以难进难出出名,林喻连门槛都摸不到,只能一个人在家门口的初中雄赳赳气昂昂地当鸡头,和郑林林隔了三小时的地域差。
那时候还没有触屏手机,大家都举着九宫格按键的小手机在抽屉里噼里啪啦打字,微信不知何物,用的最多的是掰着手指从饭钱里省出来的一毛一条的短信,少打一个标点符号都觉得浪费。
通信昂贵的年代,早恋的成本也昂贵。据说隔壁班某个班长为了和男友发短信,天天抠着胃不吃午饭的,省下钱充话费,又据说某个男生在厕所里倒卖电话卡,被校长抓了个现行,又据说某两个男生为了追班花,争先恐后地给人家充话费,在报刊亭门口大打出手。各种八卦听得林喻一愣一愣的。
林喻在银色的滑盖手机上挂了根红色的绳子,吊在手腕上,到了晚上,就缩在被窝里抠着绳子和郑沛阳发短信。他每天都有几十篇小作文想发给郑沛阳,和小学时候那个喋喋不休的小豆丁一样,抱着一箩筐欢喜雀跃,噼里啪啦地朝外倒豆子。但这个晚上,几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到最后只发了一句话。
林喻:林林,你保送的高中定下来了么?
郑沛阳很快回道:还没定,我想去景行。
林喻:这样啊!那我也想去景行!你一定要等我哦!!!
郑沛阳:好,你怎么还不睡觉,快去睡觉。
林喻:诶诶,晚安。
郑沛阳:晚安。
因为每一个字都来之不易,所以每一句晚安都小心翼翼,每一句再见都有迹可循。
林喻把手机放到枕边,呼吸沉沉,梦也沉沉。
那一年的冬天,林喻上补习班上得昏天黑地,闭上眼睛梦里都是数不清的公式。后一年的春天,郑沛阳保送了景行中学,提前走进那条落满梧桐叶的**。那一年的夏天,林喻中考410分,压上了景行最后的分数线。
“林或!我们一个班诶!”傅诞进教室见到林喻,立马一个箭步了扑上来。
“文盲你给我走开!”林喻推开他,张望教室门口,“郑沛阳呢?”
傅诞是他们的小学同学,和两人都很熟,敲了敲林喻的头:“你们家郑沛阳当然在实验班啊,保送生第一名诶,你以为呢。”
林喻张大了嘴巴:“啥,还有实验班?!”
林喻费了那么大劲才考上的景行,结果,郑沛阳是实验班的尖子生,他是平行班的平平生,他们之间隔着几百个傅诞的差距。
他垂头丧气地摊在课桌上,像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吐出个半死不活的鱼泡泡——考上景行都要了半条命,再让他考实验班,渴死他算了。
“林林,林林,林林,就算我们不在一个班了,你放学还是得在门口等我啊,回家路上我不能没有你的。”林喻趴在实验班的窗口,可怜兮兮地抓住郑沛阳的手,表情凄然,情景像极了一个在铁窗外一个在铁窗内,隔着一道铁栅栏,十年才能见上一面。
郑沛阳边甩钢笔边说:“你先回家吧。实验班有晚自习,放学放得晚。”
林喻揪着他衣袖:“那我也要晚自习,我们班也晚自习。”
郑沛阳无奈地看他:“我们班这么拼命,是因为我们班有保送名额,你们班要干什么?”
林喻大义凛然道:“我们班,我们班有复旦啊。”
傅诞听说之后,拍着桌子对林喻一顿骂:“你有毛病啊!你要陪你家郑沛阳好好学习你拉上我干嘛啊!谁高一放学还蹲在学校里晚自习啊!你松开我!!!”
林喻扯着他不松手,几乎流下两行感人的面条泪:“诞儿,除了林林,我身边就数你成绩最好了,你行行好,帮帮我,我也想上实验班。”
“……”傅诞觉得他脑子进水了,进的全是郑沛阳水汪汪大眼睛里的水。
实验班在二层楼,林喻天天四十五度角仰望天花板,隔着忽拉忽拉转圈的电风扇想念郑林林。
班主任出差的这些天,四班的语文课改成了深恶痛绝的物理。林喻照着课程表收拾书包,果然把物理课本落在了漫画堆里,趁着老师还没到教室,登登登地冲上楼借书。
实验班已经开始上课,老师在台上带着底下预习课文。
林喻趴在最后一扇窗户上,对着最后一个座位招手,但郑沛阳看书看的认真,根本没注意到窗外的不明生物,他只好弯着腰蹲着膝盖鬼鬼祟祟摸进教室。等郑沛阳低头,林喻的脑袋已经挨在了自己的膝盖边上。
“我靠。”郑沛阳吓到说了句难得的语气词。
林喻朝他摊开手,小声说:“林林,物理书借我一下。”
他声音轻,郑沛阳听得模糊,以为他是来要物理试卷答案的,摇头道:“没有。”
林喻着急,自己把手伸进他抽屉东翻西翻:“物理书你怎么没有?不就这本么!”
“好好听课。啪!”台上的老师打断角落里的骚动,手落下的时候砸中黑板下的金属槽,发出哐叽一声。吓得林喻一抖嗦,头抬起来,精准无误地磕到了抽屉角,疼的“嗷呜”一声,郑沛阳下意识去捂他脑袋。
动静更大了,教室里的人都朝这个角落里投来目光。老师也放下书看过来:“郑沛阳那儿在搞什么?”
林喻捂着脑袋站起来:“老师,不好意思,不关郑沛阳事,是我的错。”
老师扶了下眼睛,打量他:“你谁啊?你是我们班的同学么?”
林喻一点儿也不怯场,声音贼响:“不是!但过几个礼拜就是了!老师你好!”
全班一片哄笑,边上的郑沛阳默默用物理书盖住了自己的脸。
林喻拖着傅诞陪他上了一学期的晚自习,每次实验班的铃声丁零零一响,这个临时组合的自助学习小组也挨到下课,傅诞终于可以解放了。
夜色熏然的校园,只有虫鸣声叠起,覆盖了少年的朦朦私语。
林喻和郑沛阳并排着走出校门。前面两个人倒影成双,铺排成一副少年青葱的画面。余下傅诞一个人跟在后面,孤零零地推着自行车,气得翻白眼。
到了期末考试,又是一次分班,这是平行班的人最后一次进实验班的机会。林喻从考场里走出来,挺头昂扬,信心满满地和郑沛阳说:“林林,过几天我就是你同桌啦!”
结果成绩张榜公布那天,傅诞年级第二,林喻年级一百零二。傅诞进了实验一班,林喻留在高一四班。
“啊啊啊,啊啊啊!实验班一百零一个人,就差你这一个名额!就差你一个!!!”林喻按住傅诞的双肩哭喊,前后摇晃,声泪聚下,嚎得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