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3 天大的事
老胡、树青、和贵、小芸四人根据老汉们估的总数,按四六比例分成两个数,老胡、段和贵按人口总数计算各家分配的人头粮,柳树青和赵熙芸按工分数计算个人的工分粮。金豆子走以前已经和赵熙芸核算好了今年各家的工分总数(腊月的出工算明年的了)。一阵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个时辰,天已大黑,点起篝火。没打场的汉子们来了、婆姨女子来了、碎娃们牵着狗来了、拦羊的、喂牛的、揽驴的都来了;男人在外头工作的几个婆姨也来了。场边站了黑压压的一片,脸色郑重而急切。
树青算完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么多人!村里开大会都来不了这许多人。心头一个撞击,今天要见到冷庙沟天大的事发生了。
分粮就是受苦人一年中天大的事情,比过年、比结婚生子、比举丧送终事情都大。只要听说要分粮,男人不外出、女人不纳鞋、娃们不乱跑、连狗狗们都只跟着主人,不骚、不闹、不叫。
各家男人都拿着口袋、背绳站在场外等着。老胡叫到谁家,段和贵大声报出分给这家的人头数:“曹富贵,人头五口,分粮一斗七升五——”吴长贵抄斗、李宝京拿升,老胡自己拿着板尺和合合。吴长贵舀满一斗麦子,老胡拿一板尺在斗口慢慢刮过,不能磕碰,有丝毫抖碰,都要重新来过。平展展的一斗麦子被主家轻轻抱起,生怕掉下一粒麦子,倒进自家婆姨撑开的口袋里;然后是李宝京的升升、老胡的合合。换过来,柳树青再大声报出这家工分数:“曹富贵工分2480分、曹富贵婆姨文巧穗623分,欠人头粪合工分30分,分粮二斗六升三。”又是一阵舀麦、刮板、倒麦,换斗、换升、换合合。一丝不苟、不嫌麻烦。
计算的仔细、分粮的精心、收粮的小心翼翼,次序凛然不乱,没有吵闹,没有拥挤,连狗都不叫嚷。汉子们默默看着别家分粮,心里估算着自己分到的粮食,婆姨们憧憬过年用白面准备的几样主食,娃们开始眼巴巴的咽口水。心情都是严峻的、崇高的,不亚于佛庙的听经、教堂的礼拜。
一家一家的,汉子们背起粮,婆姨们搊着,娃们拉着、狗们跟着急惶惶的下山去了,都不跟默默等候的其他人打一声招呼,生怕又有什么变故——这些年的变故还少吗?这时候的受苦人看不到别的,只看到自家的粮食,既不愿别人动自家的粮食,也不去动别人的粮食,赶紧回家,把粮食放进窑洞,再熬上一锅粥,暖炕上一躺,孩子婆姨一抱,那就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晚,比过年都美。
这时的每个受苦人都是一个心情——赶紧把粮食背回家。就是再难的官生娘、德生老汉都不要人帮忙,生怕人家碰了自家的粮食口袋,自己艰难的背上粮食下山去了。老贾、有福、树生这些干部也是默默地捆好自己的口袋,目不旁视的与自己家人离去了。多年的经验使他们知道,这时候,不需要再去管别人,别的受苦人也忌讳你管。老胡把分剩下的半庄麦子,弄了一头驴叫个娃拉回库房,连眼都没抬,背上麦子回磕了。
倒是最后走的几个人发了几声牢骚:“咋分的这多些?”最后剩下的是知青的大堆,比谁家的都多都大,那是十五个人的粮啊,看得人当然眼热。也就是一声怨气,赶紧背起粮食回家磕了。
7.2.4 背粮
人走场静,寒风吹过,篝火摇曳,剩下一堆麦子和两个年轻的人儿。没有了神圣庄严的气氛,只有寒冷和无助。
分粮时,十五个知青算作一户。知识青年再怎么不行,一年受苦加起来也挣下不少工分,再加上人头粮,这分的粮食不在少数。来不及装袋,也没有那么多口袋,分的麦子都堆到了一边。树青看着那个麦堆,盘算着怎么也得五六口袋才能背完。天都这晚了,得背到啥时呀,赶紧装粮吧,只带来一个口袋。再说他倆也不能一起往回背粮食,都走了剩下的粮食怎么办。当然是男的背粮食,女的看场。她眼巴巴的看着他说:“你背呀?”
他说:“火堆别让它灭了,多叫唤几声。”
她帮他把羊毛口袋搊上背。陕北的羊毛口袋很长,拿绳子搂底捆好,两边留出绳套搭住两个肩骨,就可以上坡下洼。满满一口袋麦子比牛粪沉多了!累了一天,往起站腿都打哆嗦。“小心点,早点回来啊!”她颤颤的叮嘱。
先是下山,背背子下山最难受,两个漆盖直抖。加上天黑,山路崎岖,真是一步一步蹭下山。等下到沟底也不敢歇一歇,怕歇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没有人帮着搊啊!寒风吹来,满脸是汗,进村闻见米粥的香味,他真想扔下背子,进门要口粥喝。
搬家时,只顾鼓捣新灶房了,忘了搬老灶房老胡给买的粮食囤子,现在懊悔不及,只好先背到原来老灶房的囤子里。从沟底到老灶房又要上一个陡坡,头低的快挨上坡路,一步一步的向上挪。上到老灶房,倒下粮食,又拿了几个羊毛口袋,赶紧往回走。由于背背子就没穿棉袄。寒风吹着透湿的衣裳,拿羊毛口袋赶紧裹住身子,跑起来。快到山下,就听见叫:“喔……回来了吗?”(陕北人山里叫唤,先要拉长声吼一下,传的远,知青也学会了)。“来了,来了……”越跑越快。月亮还没有升起,黑极了。一棵树,一块圪楞都黑呼呼立在那里吓死人。
到了场边,篝火渐熄,微火照着小芸的脸,满脸泪花,一下子就扑过来了,抱住他,浑身直抖,大哭起来,她是怕的。树青也在抖,他是冻的。两个人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抱得那么紧,只想消除心中极端的冷、累和怕,没有丝毫的男女温情!良久,还是树青说了一句:“还有这么多粮食。”
小芸抽泣着:“吓死人了,要不,我来背吧?”
“你哪背得动啊,再说那路黑的吓人!”树青说。
小芸无奈的叹口气。
“今晚累死也要背回去,这可是明年15个人的口粮啊”树青说:“别灰心,咱们俩互相都鼓鼓劲吧。”
在这荒山僻野,寒累交加、黑暗阴森的夜晚,再没有点精神支撑,两个人非垮了不可。
“那,我们背段语录吧。”小芸说,语录是最好的精神依托。
两人严肃起来,血液有了些许升腾,望着黑夜大声背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又唱起了这首语录歌,那是一首激励人心的歌曲。尽量大声、尽量激昂,黑暗的黄土高原上飘荡着两个青年的歌声。山不那么黑了,月亮也升起来了,能看见不远的山峁和脚下的路,风也不那么大了。唱了两遍,两个人的心情都逐渐平静了下来。树青抱了些麦秸,把篝火重新燃起来,红彤彤的照亮了整个麦场。
冷静下来的小芸反倒不好意思说:“咳,我今天的德行你以后可千万别和人说啊。丢死人了。你穿的太少,要不把这件大衣给你披上?”说着就把那件军大衣披在树青身上,那是李新华留下的军大衣。
“别,你在这里看场冷,我背背子不方便。月亮升起来了,只要火不灭,你就没事。我拿来些空口袋,你一个人慢慢先装着,有活干就不怕了”树青还给大衣,开始装麦子。
小芸帮树青又搊上一羊毛口袋麦子,树青艰难的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小芸再怕,树青再累再冷,也只能把所有粮食都背回去,因为别无选择。
这才是今年的第一场分麦,还有玉米、谷子、糜子、豆类……
村里一个场接一个场打下去,打一场分一场。每天都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劳累之后,开始了神圣的、顶礼膜拜似地分粮。最后是受苦人的叹息、怨气和嫉妒——这么好的年成,分的粮食却不见增多,眼看着知青的粮堆却一个个的又高又大。
而这时两个知青却面临着恐怖和劳累的折磨,无助的、竭尽全力的往回搬粮。
老灶房的粮囤已装不下了,再加上粮食品种增多,都装那两个囤子也不行。树青和小芸自己凑钱(连佘带欠)赶紧买了几个囤子(这钱原本应是安家费出的),安在了新灶房旁边的库窑中,这样往回背粮就不用再上那个陡坡了。打到最后几场,树青已经累得没法了,想借队里的驴驮几趟。给同升老汉一说,伸手要料。按队里的规矩,私人借驴,要交驴料。树青央求:“就黑里驮两趟,驴受不了累。”同升说“一头驴麸糠一升,精粮三合。”毫不通融。
知青来这一年,开始还像神神供着,借牲口,驮碳不收料、磨面不收料,还过节给放假。渐渐地村民们觉着这些知青娃跟他们一块下地、一块受苦,早出晚归,迩个还要和他们一起分粮,跟受苦人一样了。一些计较点儿的社员就提出了意见:一视同仁。这用驴哪能免费。
吃了一年商品粮,树青没有麸糠,又心疼那点新粮食,还是自己背粮。
小芸怪他如此抠门。树青从小抠门惯了。为了能买上一张什刹海游泳场的月票,他一个月没买公交月票,天天走着上学;为了能给他攒的收音机安上一个喇叭,他一个月没交伙食费,天天中午饿肚子,班里外号铁公鸡。这种习惯性的抠门也带到了他的集体灶,省吃俭用的苦日子让知青们天天骂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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