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她把女儿送回来了。她万不得已的理由,必定是……绝代红颜随水逝,一朝雨冷葬名花。这一夜,他得到的,是他必定视为明珠擎于掌上的女儿。他失去的,却是他此生相许的挚爱。
死亡是公平的东西,它不许我陪你。
叶孤城看着面前的男人面容由平静到碎裂,最终定格成一种拼凑不全的似哭非哭的表情。他从老管家手里接过那个柔软的女婴,慢慢把脸埋进婴儿的襁褓里。平生未许一滴泪,原因殇处未断肠。而真正到了断肠处,无论你是英雄枭雄,哪里由得你不清泪满裳。
男人腿边的白袍小童看着那个他唤“父王”的男子痛哭,忽然就觉得此刻沉默或许比安慰更好。
宫九抬头看了看他面前年龄相仿,同样一身白衣的孩子。这是很慢很慢的一眼,仿佛他们最初在母体之时小心翼翼的试探,两道目光在空中交结,无端的,两双只是眸色不同的眼睛弯出相似的弧度。宫九想,他知道他是谁了。
因为那种感觉不会错。那种感觉是,悦之无因。
第6章 欲买杏花同载酒
宫九上前拉住叶孤城的衣角。其实,他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样示弱的动作。虽然名义上是侍妾所出,可是顶着“太平王府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的名头,那个人敢小瞧了他去。只是,面前这个人,是他哥哥。
哥哥。他虽然年岁尚小,却也知道,这个称呼不能大大方方的宣之于口,至少现在不能。他生生将这两个字咬碎在嘴角,只是固执的拉着面前的男孩的衣角,他向来不是羞于示弱的,因为有的时候,示弱,反而能达到目的。
对于这个哥哥,是他模糊的执念。他所要做的,是尽自己所能,留下他。这是一种孩童的天性,小孩子对于想要的东西,总是撒泼打滚大哭大闹也要得到。此时宫九也不过三岁稚龄,纵使日后他是江湖朝廷上惊才绝艳的九公子,现在的手段也不过是如此了。
叶孤城随着老管家转身的脚步顿住了。
他何尝不是欣喜。找到了这个他相处了母亲腹中八月,出生不过两天便不得不分开的弟弟,他是极为欢喜的。然而他毕竟不是真的三岁,他知道,任何过分的亲近,都是给弟弟的生活徒增危机。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因为那只还带着五个肉坑坑的小手。那只手怯怯的,软软的,又分外小心迫切的捏住了他的衣角。虽然只是衣角,却仿若捏在了他的心上。叶孤城是惊喜的。因为弟弟并不是如他一般的生而知之者,他亲近自己,完全是血脉之中烙印下的亲密。更何况,此刻,他还易着容。眼角眉梢跟宫九都全然不似,叶孤城其实是完全没想到那孩子会认出自己的。
太平王还沉浸在得到女儿和失去挚爱的大悲大喜中,根本不曾注意这边的动向。叶孤城瞄了一眼专注于襁褓中女婴的男人,伸出同样肥白的小手,在宫九手中写下两个字“子夜”。他确定弟弟是认识这两个字的,因为纵使娘不爱与自己念叨弟弟的种种,老管家也总是能透露几分的。
老管家说过,他家弟弟已经能修习内力,那么认识些许文字必是必然的。指间残存着幼儿掌心特有的温润暖腻的触感,叶孤城只觉得指尖一片软腻。
宫九却低下头呆呆的看着手掌。也许是因为在屋外等了半夜的缘故,哥哥的手指有一些微凉,那些凉意透过他的掌心,向他的心房漫去,转变成了惊人的暖意。
原来哥哥摸起来,是这个样子的么?如果能多摸一会儿就好了。宫九慢慢收紧了小拳头,努力记下刚刚的触感。然后,他能做的,只有回房等待。等待子夜时分的降临。
太平王府渐渐欢腾了起来。今夜,他们王爷终于有了嫡出的孩子,虽然是个女儿,却万分得王爷的喜爱,降生当天,太平王就为女儿向皇帝请旨册封郡主。须知,皇室的郡主名头并非泛滥,寻常宗室女子被册封郡主名分,多半是为了和亲。纵使是亲王的女儿,也多半是出嫁之前父兄请旨册封。像这般出生就得到封号的,一是需要父亲的绝对宠爱,二是需要家族的绝对实力。
没有人注意到,在府中丫鬟婆子漫天的恭维声中,他们的小世子的房间里,来个一个同样粉琢玉砌的男童,若看得仔细,定然能够发现,这个男孩儿无论从面目还是衣着上,都和他们的小世子别无二致。
叶孤城进入他房间的那刻,宫九反而有一些近乡情怯。他觉得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他亲爱的哥哥说,可是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呆愣愣的看着面前跟自己面容一致的孩子,却觉得平日里自己熟悉透顶的眉目还是在哥哥脸上更好看。
纵使是双生子,也还是有些微的不同的。叶孤城与宫九长得极像,平日又都是一身白衣,乍一看的确仿佛没有区别。然而若细细端详,会发现叶孤城的面容会更硬朗一些,虽然年纪尚幼,却还是能从眼角眉梢看出一些锋利的颜色。
而宫九的确更像叶倾阁一些。眉目里潋滟着柔和,眼眸还全然是稚子天真可爱的灵动。的确,此时非他世。现下,宫九是父母双全的稚童,虽然不能和母亲见面,但是玉罗刹给他带来的母亲亲手绣的荷包,亲手誊抄的武功秘籍,无不让他一一感到家庭的温馨。又哪里会是原著里那个经常犯病的变态呢?
少年不识愁滋味,大抵此时的宫九,唯一不能平的心事,就是他未曾谋面的哥哥了。此刻,他的哥哥就站在他面前。
“哥哥”宫九唤了一声,然后扑进叶孤城怀里。其实他想过很多种见面方式的,只是此刻最想做的只是这一种。
叶孤城看着眼前的孩子像个小炮弹一样扑过来,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同样三岁的小身板,做好了被扑到在地的打算。只是那孩子在他身前几步忽然停下,小心翼翼的盯着他,甚至不敢大力呼吸,生怕眼前的哥哥是自己的梦境,一用力就吹散了。盯了一小会儿,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抱住了叶孤城。
这个动作在他们日后几十年的相处中极为寻常。若是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做,那简直可以称之为唯美。然而此刻,哪怕是日后狡若灵狐的九公子,哪怕是日后风华绝代的白云城城主,都不过是三岁小儿。婴儿肥还没褪干净的两团抱在一起,就宛若冬天挤在一起取暖的小兽,有些惹人微笑,又分外招人怜惜。
叶孤城只感觉周身温暖柔软。这样的感觉他分外熟悉,亦时常怀念。此刻,他才恍惚记起,他的弟弟,和他分别已经有三年之久了。玉罗刹固然因为害怕兄弟之间生分而时常对宫九提及叶孤城,然而,他们出生即别离,此刻,竟是他们的初见。
叶孤城不得不感叹血脉的神奇。他亦伸出手抱住他的弟弟,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亲昵的蹭在一起,就仿佛,从未分离。
宫九身上尚有一丝浅淡的杏花气息,那是在王妃屋外站了许久而沾染上的。而叶孤城身上的杏花气味儿更重,因为他比宫九等待的时间更久。宫九只觉得,两个人身上的气息相同,那真是很好很好的。
此时已近午夜,两人毕竟还在长身体,奔波一天难免觉得困倦了。老管家找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床上滚成了一团的两人,宫九还维持着拥抱的姿态,仿佛怕被人夺了怀里的珍宝。是一种小孩子的执拗天真。
老管家看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另一位小主子,叹了一口气,却最终抱起叶孤城,消失在夜色之中。
唯有屋内淡至虚无的杏花香气提醒着宫九,他的哥哥,真的曾经来过。
第7章 毕竟锦绣方稚子
玉罗刹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两个相拥而眠的小肉团子。他心里有着异样的温柔,想抱一抱这两个仙童也似的儿子,却不忍心打搅他们黑甜的梦境。绝白的手指动了动,最终小心的伸出,分别在两个儿子头上揉了揉。睡梦中的叶孤城皱了皱眉头,小脸纠结成包子样,宫九却干脆挥动小手,想拍走作乱的手指。
玉罗刹无声的嗤笑了,更变本加厉的蹭了蹭小儿子肉嘟嘟的脸蛋。大儿子却仿佛感觉到了小儿子的不舒服,小手一抓,把小儿子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抱着弟弟继续睡起来。
玉罗刹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两个熊孩子弄得柔软得一塌糊涂。如果他生在二十一世纪,那么他大概能用一个字来说明自己的此刻的情感。那便是,萌。
然而此刻,他的大儿子却还不能留在这里。思及此,玉罗刹对一旁守着的老管家示意,老管家抱走了叶孤城。
怀中的人被夺走的宫九无意识的在周围摸了摸,小眉头马上偏皱了起来,小爪子在周围摸了摸,嘴角已经拉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会醒过来哭出来。
玉罗刹摸摸鼻子,他是怕了这小子。诚然,他有一万种方法让一个黄口小儿再也哭不出来,却没有一种方法舍得付诸于他儿子身上。玉罗刹扯过旁边的羽绒抱枕,塞进宫九怀里,宫九立刻死死的抱住,渐渐安稳下来。
叶孤城此刻已经醒了。当玉罗刹从床铺上爬起来,转身看向叶氏的老管家的时候,不期然的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中。他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深刻的抿紧,示意老管家先走。
管家是叶氏忠仆,武功却不弱,甚至,江湖中鲜少敌手。此刻他虽然抱着叶孤城,却身量不慢,几个纵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