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知道宫九久候他不至,必定南下相寻。所以索性在客栈稍作停顿,等该来之人,等必来之人,亦等不速之客。
叶孤城并非孤身赶路之人,随从剑侍,零零总总的十余人。包下客栈一间,在江南的三月莺飞里盘桓几日。若非他面容冷肃,剑不离身,的确像是大家出游的公子。然而,毕竟他是叶孤城。他的人,他的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一人,宫九还未至,叶孤城一人闲闲的坐在临窗的位置,晨起的朝阳为他镀上淡淡的一层粉红,他绝白的手指揉捻着手中新折的桃枝。被揉碎的花瓣三三两两的粘在他手上,别有一番旖旎的味道。
有衣袂划破空气的微响,足尖轻点便掠出数米。来人必然轻功极高,然而却并未掩饰行踪,叶孤城心下了然,若非宫九,便是……陆小凤。
果然,从窗口翻进了一个大红色的身影,来人眉目与叶孤城相比便是逊色了,然而却极为精神,浓眉大眼,自有一段风流。
最重要的是,他有四条眉毛。
陆小凤好似许久未曾吃饭,抓起桌上的糕点塞入口中。咸鲜的虾饺,甜腻的奶糕,软绵的南瓜璎珞,来者不拒的胡乱塞了一通。叶孤城看着他吃相狼狈,似乎习以为常,端起一直拿在手里的一杯茶浅抿一口,直至陆小凤进食的速度慢了下来,才闲闲开口“你的鞋子刚从这些糕点上掠过。”
陆小凤似乎一噎,没想过他这位相识日久的老友会如此戏谑。回想了一下自己写字踩过的蛇虫鼠蚁,甚至今早才踩过的一坨马粪,陆小凤忽然有一种欲呕的冲突。他喉结上下滑动两下,许久才平复。
便是此时,忽然有两个人从窗口跃入,周围服侍的侍女惊呼一声,然而陆小凤和叶孤城并未表示惊愕。毕竟以二人的耳力,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两个人的到来?
来者是两个青衣大汉,其中一人满脸的络腮胡子,脸都是经年风吹日晒而出的紫红色,腰间还别着一对银光闪闪的双钩,闪着冰冷的寒芒。利不外露。叶孤城略一皱眉,这人,从一开始就落了下乘。
而另一个人左耳缺了半边,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他铁青的脸看起来更为狰狞可怖。
他们一进来,却稍微的迟疑了一下,眼神在叶孤城和陆小凤之间来回巡视,最终,缺了耳朵的汉子先上前对叶孤城深深一揖“我等欲寻陆小凤,不知白云城主在此,惊扰城主,望城主见谅。”
然而大胡子扫了叶孤城一眼,很是不屑“天下穿白衣佩剑的男人那么多,他算是奶奶个熊,一个小白脸罢了,哪里是什么白云城主?杀了便是。”说吧举起双钩便向叶孤城攻来。
下一刻,绝白的指尖便捏住了锋利的钩子。叶孤城甚至没有拔剑,指尖微微用力,汉子引以为豪的双钩便断成两截。
叶孤城没有说话。这世间总有一些人,是连和他说话都不配的。他星眸一抬,看向那汉子的眼神毫无波澜。却无端的让那汉子心头一颤,几乎软倒在地。
紫脸大汉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拼尽全身气力向叶孤城攻来。却是,外厉内荏。他此刻如何还不明白眼前男子的身份?可叶孤城那么平静的一眼,却让他连求饶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他永远没有接叶孤城一招一式的机会了。一点血绽放在他眉心,从他正前方射入,却令他避无可避。眼神里倒映出的最后景象,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那人手里把玩着一只竹筷,就是客栈寻常的那种,而另一只,已经嵌入他的眉心。
陆小凤本来是注意着紫脸汉子的一举一动的,此刻,他倏然一惊。他竟不知道来人是何时来的。纵使他并未留心于此,却也不至于毫无所察。然而,真的没有,这个男子一身锦衣,头顶的玉冠精致华美至极,手里也并没有任何刀剑,一柄寻常的精致的羽扇,腰间配着名贵华美的玉佩,端的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模样。
他长得极为精致,眉目一派柔和,即使他刚刚杀过人,此刻却仍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他自然是宫九。宫九自然是改变了容貌,叶孤城亦然。然而他们不是易容,易容太容易看出破绽。确切说来,他们应该是化妆。用一些技巧将叶孤城的眉目加深,将宫九的眉目柔化。两相装饰,最终生生将二人别无二致的容貌变得大相径庭。
然而,未等陆小凤和来人寒暄。上前确定同伴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另一位青衣大汉的脸青得快要黑了。他很声说道“你们竟然要和青衣楼做对。”他有意的避开叶孤城的方向,针对的,是突然出现的宫九和陆小凤。
陆小凤也冷笑了起来。他平素是极为开朗的性子,却也不是全然温和。此刻,他显然生气了“青衣楼很是厉害,然而陆小凤不想去的地方,谁也不能拉着他去。”
青脸大汉满脸怒意。然而撇向坐在桌前未置一言的叶孤城,他已经不再看他们,仿佛眼前是一场闹剧。然后青脸大汉又看向了坐在叶孤城旁边的桌子边的把玩着另一只筷子的宫九,知道若是动起手来绝计讨不到半点好处,便也干脆,向门外走去。
陆小凤打量着宫九,宫九自然任他打量。精致得似白玉雕成的手摇着折扇,衣袖的微动之间,似乎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沉木的香气。
片刻之后,陆小凤扬起一抹笑容,拍上宫九的肩膀“多谢这位兄台了,在下陆小凤。”
宫九温文一笑“在下宫九。”他自然知道他是陆小凤。哼,真是,久仰大名了呢。
陆小凤手伸向叶孤城方向“这位是白云城主,叶孤城。宫兄必定是有所耳闻的。”言罢抚过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兀自笑的欢畅。那是他的朋友,他自然是自豪的。毕竟天下能和白云城主交朋友的,又有几人?
宫九极为缓慢的向叶孤城投去一眼,宛若很多年前,他们太平王府的初见。两双已然不似的眼睛笑出相似的弧度,口里却是寒暄“久闻白云城主大名,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及城主十分之一。”
叶孤城几乎要嗤笑出声,然而却压下上扬的嘴角“宫兄也是风采卓然。”
勿论后事何如,今朝且共一醉。
三人都知,今日的麻烦只是一个开端。然而,今日此情,此景,此人,此境四美俱全,终年恐难再遇,唯有长歌一醉,方能永恒。
第20章 不知何事萦怀抱
叶孤城的随从极为训练有素。见自家主人有意会友,各自忙碌一番,收拾出干净的单间,准备了精美的小菜与金黄澄澈的美酒。至于大堂的尸体,早已有人收拾出去。
陆小凤自然是好酒的。特别是如此好酒。十八年的松缪,寻常难得,酒液浓至粘稠,隐约有松木香气。对于酒,时光的确是好东西。十八年的时光,将轻浮的香气沉淀,揉捻进金黄的酒液中,泛起琥珀一般的光泽。
陆小凤一口饮尽,双目都会泛起蹭蹭的亮光。可这一坛这么好的酒,却注定荒废了。一个人很不识相的走近屋子,手里还拎着一颗滴着血的人头,正是方才出门的青衣大汉。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杯中的酒也仿佛被玷污了似的。叶孤城皱皱眉。宫九则挑了一下眉,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他自然是故意的,用最好的酒,招待最好酒的人,却料定他享受不了如此人间至美。
世上最残酷的不是求不得,而是得到过,却已失去。宫九自然是乐意对陆小凤如此温柔的残酷的。
阳光从窗外漫进来,恰巧投射到这个人的脸上。不,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张脸了,这张脸的左面已经被削去大半,伤口干瘪收缩,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的扯过来。好吧,那不是一个鼻子,而是半个。那也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只。他的右眼已经是一个又大又深的黑洞,额角被人用力划开了一个大“10”字,双手也被齐齐斩断,如今,他的右腕上是一个银光闪闪的大铁钩,左腕上却装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大铁球。
周围伺候的剑侍倒是面容不变,只是那些白衣婢女微微有些面色发白,却没有出声叫喊。她们本都是容貌极为出色的女子,单单拿出来任何一个都是姿容倾城,此刻,便更是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这世间的女子总是有些骄傲,美女尤甚。而能将这些绝色女子仅当婢女使用,且她们还尽心尽力心甘情愿的,怕也只有叶孤城一人。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在那张极为可怖的脸之后,又进来一个长相极为斯文的书生。他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何须的微笑。和那半脸人一同走进来,给人十分震撼的对比。
随即却是第三个人。他走进屋来,对叶孤城和陆小凤抱了抱拳,“在下独孤方”说着便指着前面的两人,说“他们是柳余恨和萧秋雨。”而后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门边,好似在等什么人说话。
就在此时,空气中传来一阵香风,伴随着一阵悠扬的乐声,由远而来。宫九用扇子微微掩了掩鼻子,他的性子说是薄凉也不为过,毕竟他真正在乎之人,也就那么三个半而已。然而宫九却是异常专一的,譬如熏香,只钟爱浅淡的杏花香。譬如折扇,必定是沉木为骨的玉扇。此刻屋内的香,复杂而凌乱。显然是几种花瓣的胡乱混合,又添加了乱七八糟的香料。固然惑人,然而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