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弋只觉得有点想哭,他抬起头,努力让情绪平复下去,只觉得满心都是悲凉。
他再开口时,语气就变得十分果决。
“是,我曾经恨过你。”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埋怨过,为什么我会有一个这样性情乖戾暴躁的母亲。”他也不去看谈颂,只盯着病房一个角落,“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他们的妈妈那种慈爱关心,体贴呵护,我从来都没有享受过多少,每次和你相处,我都胆战心惊,战战兢兢不敢做错任何一件事,哪怕就是这样,你依旧要无故对我责打辱骂,不过是因为那天你有一点什么事情不顺心。”
孙弋的语调很平稳,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可是他的脊背绷得紧紧的,站得笔直,却还是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说来好笑,我小时候一直有一个念头,要是我没有母亲,那该有多好。”
他的脸上泛上一丝奇异的冷酷笑容:“我不奢求能有什么母爱,我只希望家里不要有这么一个性情暴戾反复无常的人,能让我安安静静地长大,就足够了。”
“可是这个心愿,终究是没有实现。”
谈颂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过不了多久,你大概就能心愿得偿了吧。”
孙弋看向她,忽然笑了出来:“不过是无知小儿的一些傻念头,您不必放在心上。”
谈颂没有错过他眼神中的讥讽。
而孙弋此时却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
他血液里那些悲伤和痛苦似乎要逆流而上,喷薄而出,好不管不顾说个痛快才好,可是他的理智又不断地在提醒他——这是他的母亲,此刻她还是一个病人,无论如何,不要太冲动。
可是他终究压抑了这么多年,一朝终于有了能够说出来的机会,那些话好像自有主张一样,并不受他的控制,他说得又快又急,没有给谈颂留任何情面。就像一座火山积蓄了足够的能够,终于裹挟着带着巨大能量的滚烫岩浆喷薄而出,那种磅礴汹涌的力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
谈颂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世界上与她血缘最亲近的人,那个人身材非常高大挺拔,背着光站着,让她看不清孙弋的面容。
她忽然有些恍惚。
在她的记忆里,孙弋是那个小小的,总是站在她身后,怯怯地望着她,讨好地对着她笑的小男孩。
后来他长大了,成了一个英气俊美的少年,她记得那个时候孙弋走出去,总是能吸引路上一大半女孩子热切的目光,但他对着她们总是冷冷的,但在她面前,似乎依旧是那个渴求母爱的小男孩。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儿子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变得能够和她这样对峙,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能够伤害到他。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而孙弋却并没有一点想停下来的意思。
“后来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孙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没有办法,我不能选择谁当我的父母,这,都是命。”
“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喜欢男生,我心里竟然有一种怪异的报复之感,”他像是陷入了回忆里,眼神幽暗:“既然你们不管我,那么以后我如何,便也不关你们任何事了。”
“时樾的事情出来之后,我是真的十分慌乱,那个时候,真觉得天要塌了。”孙弋自嘲地笑了笑:“到底没有经过什么事情,被人一反口,就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清白。”
“可是证明了又有什么用?在你的眼里,是同性恋也好,是利用自家权势逼迫他人的同性恋也好,只要给你丢脸了,不过都是一样的。”
他看着谈颂,眼里带上了一抹恨意:“那段时间我是真的无处可逃,外人如何轻贱欺辱嘲笑谩骂,难道你不知道吗?而你,做了些什么呢?”
在他最需要家庭的庇护的时候,谈颂却把他当作传染病毒一样,避之不及,甚至更加过分地折辱于他。
或许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心,才真正冷了下来。
“爸爸想尽了办法,才将我送出国去。而你呢?”他轻声问道。
“你是恨不得让我立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恨不得我一死洗刷你们门楣上的屈辱!我在异国他乡一个人谁也见不到的时候,你却只心心念念因为我的事情让舅舅和外公受了多少闲气!”
他蓦得提高了声音,字字激愤,像是又想起了那段将所有血泪咽进腹中的日子:“那个时候的我就是那么傻!心里想,既然你这样厌恶我,那我就如你所愿去死好了!哪吒剔骨还父,剔肉还母,那我就将这身筋骨血脉,这皮囊血肉,都还给你们好了!”
他大喊出声,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眼里隐隐有了泪光,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惶恐无助的少年。
谈颂别过头去,似乎想要躲开她面前的孙弋那喷涌而出的怒火。
“幸好,那次侥幸,没有死成。我也慢慢地,终于明白了。”他沉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你把我当作什么,我始终,是一个独立于你们的人,是一个有自己思想和立场的个体。”他说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当你婚姻失败的借口,不是你人生所有不如意的怨尤,更不是一个物件!不是一个能够给你添光彩时就对我笑一笑,一旦有什么事就恨不得让我彻彻底底消失的物件!”
他后来说得几乎是慷慨激昂,其实孙弋一直是个内敛的人,成长的环境,生活的经历,逼得他不得不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内敛,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原本应该是庇护他、疼爱他、替他疗伤的那个人,实际上,却伤害他最深而已。
“我是一个人,”孙弋又一次,坚定地、缓慢地说道:“值得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来尊重。我也有权力被爱,去爱其他人。”
“无论你怎么看待我,我都要凭着一口气,咬着牙好好活着,”他昂首挺立,目光直视着谈颂:“不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仅仅是为么我自己,好好活着。”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将胸臆间那些藏在心底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倾倒得干干净净,此时对着谈颂,却只剩满心的疲惫和悲凉。
亲生母子到了如此地步,他真的,无话可说。
“好。”一直在病床上沉默不语的谈颂这才开口,脸上泛着怪异的潮红,声音更加嘶哑:“你如今有本事了,原先还只在你父亲面前装孝顺,现在,是看我快死了,所以装不下去了吗?”
这实在是诛心之言。
孙弋听了这句话,连最后那分不忍也没了。
他忽地觉得,谈颂这样暴戾恣睢了大半辈子,怎么会因为他一番话就回心转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悔意?
他摇了摇头,但是好像也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也才接受了这一个现实:他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曾经非常严重地伤害过他,并且很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哪里错了,而等到她的道歉,那就更不用想了。
这就是现实,非常残酷,没有半分让人有遐想的空间。
他脸上挂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那就这样吧。
从此以后,他对她,大概是真的可以死心了。曾经他觉得,无论如何,谈颂都是他的母亲,心底一定是爱他的,所以就算她怎么样伤害他,他都有着那么一份小小的期翼。
而如今看来,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期翼,却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悲。
如今,那一份小小的期翼,也消弭于无形了。
孙弋知道,无论他的母亲爱不爱他,但她的的确确,一直在伤害他。
那就这样吧,无论如何,生养他一场,该尽的孝道他会尽,但,也就如此了。
思绪回转,他看着谈颂,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母亲这是指责我不孝吗?”
没等谈颂说话,他又道:“您病了这么些日子,大概不知道吧……为了让您转院,为了请到如今给您主刀的医生,我不知道前前后后,打点了多少人。不过,这也是我该做的,我不会因此居功。”他说着话,只觉得疲惫难言:“但是您如果因此指责我,哪怕说到舅舅那里去了,他大概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而谈颂听了这句话,眼睛一瞪,却是一脸怒容。
孙弋知道是为什么。早些年,谈颂没少拿这位舅舅来说他,她也并不是听不出孙弋这句话里的讽刺之意。
她刚想要开口,不知是不是太急了呛住了,刚一张嘴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孙弋见她咳嗽地厉害,瘦弱的脊背剧烈地耸动,心下也不忍,便伸出手去,想要替他顺顺气。
可是他伸出去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去。
他骗不了自己。
他能够为他母亲四处奔波,给她最好的医疗环境,医术最好资历最高的医生,请最专业的陪护,用最贵最没有副效果的进口药物,尽一个儿子能尽的所有本分,但他却不想为她做给她拍背顺气这样的小事。
他心里没有爱,如同一片枯竭的涸泽。
他收回手,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都从四肢百骸里抽光了,孙弋闭了闭眼睛,这才说道:“说了这么久的话,您想必也累了,我喊护工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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