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园没搭理他,往后一仰,又靠着沙发靠背,闭目养神去了。
“嘿,你这人……”余夏生一头雾水,不知杜小园在唱什么戏。他看了于秋凉一眼,等着于秋凉给他个解释,然而于秋凉一直低头看着小猫,手指搭在小猫的身上,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第64章 第二
高三的寒假果然被克扣了,以往在期末考试之后的假期也倏地被一张名为高三的血盆大口所吞没,徒留下一片空气,引人遐思。于秋凉趴在桌上,神思飘忽到百里之外,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逐渐和肉体分离,他的魂魄要先一步逃出罗网,冲入囚笼之外的广阔天地。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种错觉罢了。数学老师从他桌旁经过,状似不经意地咳嗽一声,正是这一声咳嗽,堪堪拉回了于秋凉的灵魂。于秋凉长叹一声,他的魂魄回来了,但是他不愿意醒。
装睡的人永远无法被叫醒。于秋凉装睡,数学老师当然叫不醒他。也不知道这位老师看没看出来他已经醒了。由于看不到数学老师的神情,于秋凉揣摩人心的本领无从施展,但不管怎样,数学老师最终是走了,到其他同学身边转悠去了。
这才对嘛。于秋凉想。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懒惰虫,老师们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去关心关心真正热爱学习的同学。高三的时间很宝贵,应当把这宝贵的时间用在正途。
数学老师一走,于秋凉哼哼唧唧,又睡着了。
就在前几日,期末考试刚刚结束,作为一名光荣的偏科选手,于秋凉再度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发挥了优势。这一次他偏科偏得比上回更厉害,他的数学考了零分,而文综,仍然高居榜首。
他的总分并没有变化,因为他文综多出来的分数,正是他数学丢失掉的分数。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平衡。
这种奇妙的平衡,于秋凉习以为常,其余的学生见怪不怪,而老师们愈发头疼,尤其是于秋凉的班主任。很显然,于秋凉的成绩想要提高并不难,可他始终不愿意提高他的数学。班主任找他谈了几次,他都郑重其事地做了保证,然而保证完了,却不践行诺言,久而久之,班主任无奈了,再也没找他谈过数学成绩的事。不谈,不代表不担心,班主任的担心已然成为一个习惯,每次一有考试,就要格外关注于秋凉的数学。
在对待数学成绩这一方面,于秋凉十分随性。他想考得更好,可他这个计划里压根没有包括数学。就让数学一直这样垃圾下去吧,倒数第一倒还比中游更引人注目。
最特殊的最吸引人,如果想得到他人的特别注意,要么做到最好,要么做到最差,而且还是那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差。于秋凉不打算吸引别人注意,但他在无意中照着这样的方法做了。
于秋凉在卷子上乱写乱画,不过多时,原本干干净净的数学卷子就变得黑糊糊一团。他的字很小,倘若不凑近了看,看不出他写了点儿啥。
“真厉害。”宋词然挤过来,看了看于秋凉的数学卷子和答题纸,发出了由衷的称赞。这当然不是在说于秋凉的数学成绩,宋词然没兴趣去揭人伤疤,他只是在感叹于秋凉每次考完数学都能在卷子上写满字,还都是不重样的咒骂。
被咒骂的是可怜的高中数学。
于秋凉折腾够了,把数学卷子往桌旁挂着的垃圾袋里一塞,他所厌恶的题目与垃圾为伍,待到下课,他就把这满满当当的一袋子垃圾丢进操场边的垃圾箱。
他想了想,又掏出手机给他妈妈发了条消息。
“期末考了班级第二。”他这样写。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他和他母亲都知道彼此是谁,废话就不必多讲了。一条信息而已,搞得太正式也没有用,亲人之间的交流如果太正规,就显得生疏了。于秋凉认为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尚未到达那种无可挽救的程度,随便讲话还是可以的。
对方似乎一直守着手机,等待儿子给她发消息。回复很快就来了,是更加简单的两个字。于秋凉把那两个字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这才放下手机。
其实他不满足于考第二,他好胜心太重,一直想站在塔顶。他想做到最好,却因为种种限制因素,不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别人看他,以为他成天闲云野鹤,对周边事物漠不关心,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心里到底隐藏了多少偏执、多少疯狂。
念叨一件事念叨得太久了,它就成为了心病。所谓的心病,是说者的心病,也是听者的心病;对“第二”的不满,是于秋凉父母的心病,也是于秋凉的心病。
亡羊补牢究竟晚不晚?站在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观点。
若是纠结于已经失去的东西,那在失去之后补救,当然是为时已晚。可是,假如不再关心已经失去的,而只盯紧现在拥有的,不让现有的再失去,那这种补救,还是不晚的,起码主人家没有丢失掉全部。
不过,无论如何,已经失去的东西,是再也回不来了。就算想方设法地去修补,亦无法追回逝去已久之物,某些形成了的观念,也很难强行扭转。对于秋凉而言,哪怕他的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告诉他成绩并不重要,他也无法根除他原有的观念,他仍然那般看重他的成绩。
当某人很想要某物,却又永远得不到的时候,他就要生病了。
于秋凉胸口闷闷的,他趴在桌上深深地吸着气。他想要好好睡一觉,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又将他吞没了。负面情绪像是没有规律的泉水,谁也搞不清楚它何时出现、何时消退。他不太想吃药,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家,缩在被子里做一只冬眠的小乌龟。
他又不想做咸鱼了。咸鱼没有壳,咸鱼很危险。
于秋凉的妈妈,和他一点儿也不像。
她不会清楚地描述自己的心情,不会系统地阐述自己的看法,她活了几十年,只学会了笨拙的表达。内敛似乎是家传的好品质,于秋凉的妈妈不怎么和他交流,他们很少讲话。这两年来,她所做过的最能体现出她爱意的事,也就只剩下送药,和惯常的嘘寒问暖。
哦,或许还有一句“很好”。
收到儿子的消息时,她正在看手机,一条朋友圈消息卡了半天,还没有发布出去。她是个再幼稚不过的女人,总爱往各种地方上传儿子的照片,当然,只有二儿子的,很少有大儿子的。
她的大儿子不喜欢拍照,他从小就是孤僻的性格。性格孤僻,也不是那么讨厌,只要他的成绩足够好。她是这样想的,结果后来,过了十多年以后,她发现她想错了。性格孤僻的大孩子不爱说话,不管是什么压力,他都憋在心里,从来不往外说。直到累了,病了,再也撑不住了,旁人才得以从他的保护壳边缘窥探到一点心酸的痕迹。
天很冷,她睡在次卧,次卧的暖气烧得还算热。较高的楼层似乎是比低楼层更冷的,她在被子里,抱着一个暖水袋躺着,还觉得那些热气没有真正地传入她的身体。那些温热,只游走在她皮肤表面,至于深藏皮下的骨与血,怎么好像都是冷的?
今年冬天,为什么如此寒冷?她放下手机,眼皮不住打架。上了一天的班,她也累了。
小儿子被爸爸带着,去奶奶家玩了,应该还得再过几个小时才能回来。家里一盏灯也没开,黑漆漆的,阴森森的。整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很快就睡熟了。在极致的疲劳面前,人会忘记恐惧和慌乱,乃至于其他的一切情绪。她受到睡梦的召唤,将暖水袋捂在腹部,就那样睡了。在入睡以前,她迷迷糊糊地想道:今年过年的时候,大孩子还回来吗?
每个孩子都应该是父母的宝贝,假如他们十分期盼孩子来到世界上,假如他们具有真心的爱。然而,这个世界是由真心与假意共同构筑而成的,有真就有假,有光明就有黑暗,有一往情深,就有反复无常。某些人,他们是无情无义的,偏偏还要装情深,他们做了坏事,偏偏还要立牌坊。
黑暗当中,一只小手从马桶里探出来,血水咕嘟咕嘟地直往外冒。被抛弃的孩子低声咕哝着,重复它最后一次听到的话语。
“对不起”——谁对不起谁呢?“对不起”?它艰难地从马桶里爬出来,变了形的破碎的身躯在地板上拖行出一道血迹。它爬出卫生间,往距它最近的卧室爬去,它知道那里面正躺着一个女人。尽管这女人不是它的母亲,但它认为,若是将她当作自己的母亲来报复,也没有什么不对。恶鬼是不讲道理、没有逻辑的,它们不需要这种东西。
它在地上费力地爬着,马上就要爬近女人所躺的床,可就在这时,客厅灯光大亮,小孩子的欢笑声响起,它悚然一惊,在原地化成了一团粉红色的雾。粉红色是很可爱的颜色,只不过它身上的粉红色,是被稀释过的血,故而显得狰狞可怖。
小男孩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得欢实,叫得聒噪。他的父亲在他身后跟着,忽然一把将他抱起,父子俩从卧室门口转移回了客厅。
“妈妈在睡觉。”男人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儿子保持安静。在有人睡觉的时候,保持安静是最基本的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