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天冷的时候,第一场雪早已下过,但令人惊奇的是,地面上仍然有奇形怪状的小虫子在爬行。余夏生低头看着一只小虫自脚边爬过,忽然,他听见于秋凉嘿嘿一笑,紧接着一只脚伸过来,啪叽一下把可怜的小虫踩死了。小虫横尸当场,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掩埋了它的尸体。
余夏生大吃一惊:“你干嘛?”
“虫固有一死,或死于你脚,或死于我脚。”于秋凉振振有词,摇头晃脑,根本就不为踩死一只小虫而愧疚。余夏生哭笑不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他们虽然死了,但仍然能够算作是人,为了一只虫而责怪一个人,那肯定不太正常。
余夏生不说话了,于秋凉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他的话题跳转很快,从小虫子跳跃到大雪,又从大雪跳跃到上学。他还是很讨厌上学,并且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一种厌世的感觉。别人都觉得上课学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秋凉却觉得这种日常活动太过无聊,他讨厌太没意思的生活。说了一会儿,他忽然闭了嘴,他意识到别人很有可能不认同他的想法,包括余夏生。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和别人吵架,也不想费心思去说服任何人同意他的观点。在这种时候,最佳的选择就是闭口不言。沉默是解决一切难题的法宝,只要不说话,就无法发生争吵。
哪想余夏生一直在饶有兴致地听他讲话,他不作声,对方反而催促:“怎么不说了?接着往下说啊。”
“你听了生气。”于秋凉讪讪地摸了摸鼻尖,跳到了路边的雪堆里。雪沫很快就沾上了他的鞋面,又迅速融化,变成深色的水渍。
“我为什么要生气?”余夏生把他从雪堆里提出来,放回了被清扫干净的路面上,“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会完全相同。你觉得无聊,那是你的看法;别人觉得不无聊,也只是他们自己的看法而已。听到和自己意见不同的论调,不深究原因就急着去反对,这有点儿太自以为是了。”
你准备怎样生活?你如何看待生命?
有没有什么让你必须去坚守,甚至不惜为之死去?
是某种情感?是某样事物?还是某个人?
于秋凉深深吸了口气,雪后的空气钻入鼻腔,冻得他有些麻木。
“可能是我错了。”于秋凉说,“有时候活着还是挺有意思的。”
“你爸爸又来找你了吗?”余夏生突然问,“为什么最近总是不高兴?”
他说得其实没错,但于秋凉不好意思承认。都多大的人了,还在为家里这点破事纠结,说出去未免太幼稚。而且,不是已经和父母分开居住了吗?既然分开了,那又何必再去想以前的事?还是经历得太少了,没有新鲜的事去考虑,就老抓住以前的旧账不放。于秋凉咧了咧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未听到回应,余夏生也不多问。如果总盯着一个对方不愿意解答的问题去提问,非要听见自己满意的回答,就太惹人生厌了。
过了一会儿,于秋凉才说:“我小时候还挺上进的,以学习为第一要务,最大的目标就是考第一名。那时候我跟我爸妈住一起,他们都很喜欢我,但是考得稍微差一些,他们就不太高兴。”
小孩子,喜欢玩耍是正常的,但是有些时候,大人们不喜欢看到孩子们玩耍。他们把孩子的正常活动视作贪玩,从玩耍联想到不学习,从不学习联想到学习下降,从学习下降想到不务正业,又从不务正业延伸出来,想到废人,想到死亡。在他们眼里,唯有坐在教室里读课本,才配拥有光明的未来,然而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假如失去了光明的现在,就很少有人能够撑到最后,亲眼目睹光明的未来。
所有的路都像是独木桥,在狭窄的桥面上,总得有掉下去的人。无论在哪座桥上行走,安全通过河流的人都是少而又少。于秋凉又不说话了,他在思考怎样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他的脾气还算好,如果换作别人,恐怕这时候早就直截了当地开骂,让内心的愤怒全部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于秋凉不喜欢发怒,因为火山灰不光会把别人掩埋,也会将他自己淹没,他尽量温和,为了让别人心平气和,也为了自己保命。
“我本质上是个不上进的人,我只想混吃等死。我这个人吧,挺消极的,就是老感觉活得太久了也没意思。你说一天天这么无聊,我活着干啥呢?越无聊我越难受,越难受我就越想当场去世。”于秋凉抓了抓头发,眼睛盯着地上那薄薄一层雪,“我也不是干什么都能干得特别好,但我爸妈这么觉得……我正常发挥,他们说我偷懒,骂我,我爸喝多了还打人,你上回也见了。他们越这样干,我就越觉得活着没意思,我凭什么非得照他们的想法做事?太不讲道理了。”
“你挺好的。”余夏生不知道说什么能够安慰他,干巴巴地讲了一句。
有很多人对于秋凉这样说过,可能他在别人眼里也确实挺好的。于秋凉想到他同学的家长,他们貌似也经常拿于秋凉和自己的孩子作比较。但是,不管怎样,他们对自己的儿女没有太严格的要求,那些孩子们的心眼,也并不像于秋凉这般细小。小心眼的孩子遇见无理的大人,这样的家庭注定不会幸福。
哎,什么和谐友爱一家人。白日做梦。
“哦对了。”于秋凉猛地想起他爹来找他的那回事,忽然生出一个坏主意。他朝余夏生勾了勾手指,笑得一脸奸诈:“你过来,我和你说件事。”
“什么?”余夏生不疑有他,乖乖地附耳来听。
于秋凉在他耳朵眼里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我爸前两天来找我,你猜他问我什么?”
“好好说话。”余夏生直起腰杆,皱着眉头在于秋凉背上拍了一巴掌。
“我发现你也是真的没意思。”于秋凉被他拍得一趔趄,也没心情再和他卖关子,“我爹问我家里是不是有别人,我就说我从外面捡了个男人回家。”
“成天胡说八道啥呢!”余夏生直觉他话里有话,伸手去抓他的围巾。这回于秋凉早有准备,一闪身躲开了。于秋凉踩着雪一路往前滑,竟也不怕跌倒,他往前滑出一截,忽然又刹住了车,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叫道:“我回家洗碗扫地,你给我发工资,好不好啊?”
“想钱想疯了吧?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你也没说给我发钱?”余夏生又好气又好笑,拔腿就往前追。于秋凉这是想赚外快想得疯魔,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家,他刷碗扫地都是应该的,竟然还好意思要钱。看来长城上的砖都没有他的脸皮厚。
眼看余夏生要追过来,于秋凉吓得大叫一声,连忙往单元楼门口跑。门前的台阶上铺了红色的毛毡,于秋凉不敢跑得太快,生怕不慎跌倒。他速度一放慢,余夏生就从后面赶上来,一把将他拖了下去,随后,一团雪被塞进了于秋凉的衣领,冰得他嗷嗷叫个不停。余夏生带个小孩,把自己也整得愈发幼稚,然而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在为他的报复而洋洋得意。
“喵——”不远处的三轮车底下,传来一声猫叫。于秋凉似有所觉,侧过头去看三轮车底。眼前骤然一花,一只黑色的猫从他面前飞快经过,却没有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于秋凉脸上神情猛地一僵,定神细看,却又见雪地上爪印清晰,和方才所见的情形不同。
“当——当——当——”这时候,于秋凉又听到有人敲钟。他家附近哪里有钟?这附近唯一会发出这种声音的就是他的初中。那所学校离这儿还是比较远的,无论怎样,钟声也无法传达到此处。“当——当——当——”这声音还在响着,于秋凉直冒冷汗,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马上又要倒霉了。
“杜姐,这儿有点东西,你们可能需要回来看一下。”楚潇涵一手摆弄着面前的电脑,一手拿着手机,和杜小园通话,“对……还是上次那地方,南门口有个公园,这东西在公园里头。”
“啊?不……不是。尸体,在水里,路哥带人去捞了。”她站起身,关上办公桌旁边的窗,“嗯对,这次是个男孩儿……和上回那俩姑娘一样,到现在还找不到。”
“谁知道呀。钟楼上面没有,一开始就找过了。这孩子才小学,根本不是初中的学生,他那天就是从公园中间过,本来是打算回家的,去他家找都比去学校靠谱吧?”
“呃……也没有在他家里,周边这一块儿都没有……好,等有线索了我再打过来。”
杜小园那边还在忙,她去外省处理其他事了。楚潇涵伸了个懒腰,向后一仰,歪倒在转椅里。办公室里很暗,为了给单位节省电费,她没舍得开灯。反正她现在也不写字,用不着那么亮的灯光。
在她正式入职以前,她还以为自己的工作会很轻松,可她猜错了。她发现,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任务,休假是一个完全没有可能实现的愿望。
无法实现的愿望,不如说是奢望更贴切吧?一个完整的双休日在她看来是多么奢侈!
然而,每逢节假日,反倒是他们最忙碌的时期。节假日里,闲人多了,寻衅滋事的人多了,意外事故也多了。楚潇涵眯着眼,看向天花板。她觉得,人们还是忙碌一点好。适当的忙碌可以消磨掉不安的躁动,太无聊太无趣的人,是容易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