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秋凉随手把湿巾一丢,任它静静地躺在尘埃里。他想这些废品将会慢慢地老化,甚至是烂掉,而人的躯体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同样也是会烂掉的。防止尸体腐烂的最好方式,是把它们烧掉,国家提倡火葬,于秋凉的家人积极响应国家政策,所以他们烧掉了死去的路怀明。
从前于秋凉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当他发觉路怀明的灵体还在世间徘徊时,他突然觉得焚化炉里的骨灰是一种无声的残忍。他轻轻咳了一声,转身走下楼梯。黑洞洞的楼道里,只有逃生通道的标志亮着幽幽的绿光,整个楼梯被这绿光照亮,好像老式僵尸片中独特的光影效果。
活人见到死人,第一反应大约都是惊慌,可于秋凉不一样,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后来也想不通,自己当时不假思索地去追路怀明,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可能他打心眼里觉得,路怀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但同时他也知道,路怀明留在阳世,一定不是为了他。路怀明的死是横在于秋凉心里的一根刺,然而路怀明本人,大概不会这么觉得。于秋凉明白姑父为什么总是不来看自己,只把自己交给余夏生,路怀明最想看的,本来就不是于秋凉。他有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女儿的未来应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宋词然今天晚上要和爸妈一起出去吃饭,他对于秋凉提起别人的婚宴,双眼兴奋得闪闪发光,嘴里似乎也要流出口水来。于秋凉嫌弃地看着他那张大脸,毫不留情地针对他的体重作出了攻击。宋词然摸着肚子,无限怅惘。他觉得自己不肥,体重好歹还在正常范围之内,多吃一点也不碍事,可他的体重往往是于秋凉最爱的攻打对象。
小时候于秋凉也喜欢去亲戚们的婚礼上蹭饭,他觉得那些饭很好吃。但后来他越长越大,竟然开始厌食,大鱼大肉摆在眼前,他提不起分毫兴趣,而清汤寡水他更讨厌。他这毛病,如果要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挑嘴”。
挑嘴就挑了,无所谓。他吃得的确越来越少,他很好养活。于秋凉抹了把脸,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和刚刚的阴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笑嘻嘻地蹦下楼梯,单肩背着书包跑向校门,老鬼正在门口等他,手里还提了汉堡和炸鸡。
于秋凉从书包夹层中拿出两张纸钱,趁着没人注意,把它们拍到了余夏生手里,神秘兮兮地说:“大爷赏你的。”
“又在大马路上乱捡东西?”余夏生挑眉,却没有丢掉那两张纸钱,而是把它们塞进了兜里。瞧他那神态和动作,好像他手里拿的是小姑娘送给他的手帕似的。
不知怎的,余夏生有个狗鼻子。他忽然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别有深意地说:“不光乱捡东西,放学还不回家,躲在学校里头玩人鬼情未了——是谁给了你底气,让你这么能折腾?”
于秋凉心下生疑,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但压根没闻见异味。余夏生可能是属狗的,所以他鼻子灵。
“准许你们做买卖,不许我举报人贩子啊?”于秋凉盯着余夏生手里的垃圾食品,吞了口唾沫。余夏生清晰地听见了他咽口水的声音,以及他的肚子所发出的婉转美妙的歌声。
余夏生早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于秋凉买的。他今天忙得脚不沾地,懒得再花心思给于秋凉做饭,就在接小孩的路上顺道买了快餐,结果这正好合了于秋凉的意,这小子深爱垃圾食品胜过米粥白饭。
听于秋凉把顾嘉说成“人贩子”,余夏生便知道他和顾嘉的交易败露了。不过事情既已发生,于秋凉再气愤再跳脚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如果胆敢起义反抗,余夏生不介意动用暴力手段将他镇压。
所幸于秋凉乖乖地认栽了,从学校到家的路上,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吃,没再给余夏生添麻烦。
周围的环境一般能对人们造成一定的影响,在一个整洁的环境里,受过教育的人们会不太好意思乱丢垃圾,而如果把他们放到垃圾场里,那他们的行为模式就又变得不一样。先前置身楼顶的“垃圾场”里,于秋凉不觉得乱丢垃圾有什么不对,但此时回了小区里面,他立马摇身一变,变成遵纪守法讲究卫生的好居民。本着小区是我家爱护靠大家的心理,于秋凉提溜着包装纸一路小跑,将它们高高地抛起,当成篮球投进了垃圾桶。
连丢垃圾都要搞这出?余夏生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他懒得再说于秋凉了,横竖丢人现眼的是于秋凉自己,哪怕他拿着一包垃圾玩灌篮,余夏生也觉得无所谓。
于秋凉又拿出一张湿巾,极其讲究地擦了擦手,好似刚刚把那袋垃圾当成玩具的不是他本人。
今天的于秋凉格外开心,余夏生不禁多注意了他一些,但除了顾嘉的气味之外,他没有嗅到其他的东西。这小子反复无常,当真应了那句“人很不靠谱”。人是善变的生物,而于秋凉无疑是善变的生物中最为善变的那一只。
“吃饱了吗?要是还饿,我再给你煎鸡蛋。”虽然余夏生打定主意,今晚要把于秋凉放生,但真要放任于秋凉自生自灭,他又于心不忍。在人权大旗的指引下,他好心问了一句,谁知这一句竟给他招来了好大的麻烦。
于秋凉今天居然饿得出奇,他说要吃俩煎鸡蛋,还要余夏生给他切一整根蒜蓉肠。余夏生捏了捏拳头,忍住要暴起打孩子的冲动,转身进了厨房,围上围裙化身温柔好厨娘。
还好没说要炒菜——余夏生一边煎鸡蛋一边想——假如于秋凉这时候跑进来,说要他再加两个菜,那他就要违背准则,对于秋凉实施家庭暴力了。
可能他有“心想事成”效果加持,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没多久,于秋凉的脑袋就出现在了厨房门前。“唉,哥……”于秋凉小声喊他,“我还有件事……”
余夏生:“……”
余夏生深吸一口气,没有转身:“有话快讲。”
“学姐身上那黑乎乎的,到底什么东西啊?”于秋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描述那玩意儿,只得干巴巴地说道,“我一开始看它是很浓的黑色,但是今天又变成灰色的了。”
原来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她杀过人,那就是证明。她把你卖给我,换了钱去抵消她的罪。”余夏生把煎鸡蛋拨进盘子里,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于秋凉,让他到外面先吃。
然而于秋凉好似全然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竟然端着盘子站在门口就开始消灭煎鸡蛋。于秋凉一面吃,一面等着余夏生继续往下说,可余夏生居然就此打住,沉默着切起了蒜蓉肠。他刷刷刷地下刀,一整根香肠很快就变成了圆片,于秋凉吃得也很快,两个煎鸡蛋已然消失不见,空余泛着亮晶晶油光的盘子和筷子。
余夏生回头看了一眼,懒得再拿新盘子,就直接取走了先前那只,用来装香肠。
于秋凉咂咂嘴,拍起了余夏生的马屁:“哥你真厉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愧是新世纪好男人的典范。”
“哦,给你做饭吃的都叫好男人。”余夏生说,“你们学校食堂里的厨子,是大妈还是大叔,是大爷还是大娘?”
于秋凉嘿嘿地笑,端着盘子跑外面去了。余夏生挂好围裙,走出去本想躺床上睡觉,结果他那张嘴突然发了疯,不受控制地溜出一句:“别老去找顾嘉玩儿。”
正在吃香肠的于秋凉顿了顿,连香肠也不吃了,愣愣地抬头问:“为什么?”
于秋凉对顾嘉有莫名的亲近感,这并不是因为她从前和于秋凉上过同一所高中,他之所以亲近顾嘉,只是因为顾嘉和路怀明有着相同的死因。姑父的死的确是于秋凉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从路怀明去世之后,凡是和“坠楼”有关的字眼,都能吸引于秋凉的目光,凡是选择跳楼的轻生者,都能引起于秋凉的注意。
让于秋凉感兴趣的死者不算少,顾嘉是一个典型。
然而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余夏生不可能懂。他望着于秋凉,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杀过人的。你离她远一些,她赎罪也好,再走歪路也好,出什么事都落不到你头上。”
“你是觉得她是那种要人命的恶鬼吗?”于秋凉嚼了嚼嘴里那片香肠,姿态放松下来,不再紧绷着身体,“真正的恶鬼,不是被你丢进瓶子里了吗?”
余夏生被他问得一愣。
从法的方面来讲,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杀人就是杀人,顾嘉杀死了她曾经的同学,这是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念在顾嘉本性不坏的份上,余夏生和路怀明放过了她,但他们依然对顾嘉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因为谁也说不准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尝过鲜血味道的兽,可能一生都会眷恋鲜血,顾嘉身上背着人命债,谁也无法保证她身上的血债不会累积得更多。
余夏生刚想开口解释,却又被于秋凉一句话堵了回去。
熊孩子咽下香肠,挑衅一般逼问他:“你铁面无私,遵纪守法,那你的身份证是真的吗?”
余夏生无言以对。他的身份证当然不是真的。
但从法的方面来讲,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假证就是假证。哪怕他是执法人员,也不能空口白牙说自己的假证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