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三公的声名终归不是虚有,很快荀彧便发现袁绍的手下云集了一大批名士且无一不被礼待,当然,他自己也在上宾之列。可这一切并没有带给荀彧分毫的愉悦,相反,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为那整日被蹉跎的年华和笼罩在周身的虚空光环。
转眼间,在冀州已停留了数月有余,荀彧从旁人口中听来了不少议论,关于韩馥羊质虎皮的怯弱,袁绍志比青云的不凡,每闻类似之语,他总是轻叹着笑笑便过去了——且不论他不曾亲眼见过韩馥是多么的外强中干,袁绍的好高骛远,贪图虚名他却是切实见过的。荀彧不清楚那些所谓的被尊为上宾却不被任用的名士们是何种想法,但他知道,继续在袁绍手下度日于社稷毫无建树,亦不利于荀氏的名望。比起这样光鲜地苟且偏安,被人当做炫耀的资本,他宁愿在流亡中继续寻觅。
被人告知袁绍晚间要设宴的消息时,荀彧一如既往地含笑应声,但眼底的冷然却透露了他内心的嫌恶。这些日子,他听过了太多乱人心耳的丝竹管乐,见过了太多消沉于此的能人志士,今日,不知又要看着何方神圣被这位名门之后迷了眼。
凉凉一笑,荀彧将袖口的褶皱理平,有些好笑地想,与我何干呢?反正早晚都要离开这里的。
带着这般想法,荀彧气定神闲地出现在了宴会上,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这一场在他看来毫无新意的宴饮。然而,荀彧没有料到,正是这样一场宴席,击碎了他全部的镇定泰然。
有太多种重逢的方式被荀彧设想过,或如人海间生疏的点头一笑;又或如相忘后的擦肩而不自知;甚至于各为其主的针锋相对。
但郭嘉偏生喜欢令人措手不及。当他带着七八分潇潇气度,长身玉立在众人的视线里时,荀彧明显感到自己执杯的手跟着心颤了一下,晃出的零星酒水溅落在手背上,徒增狼狈。
周身的喧嚣不断,荀彧坐在远处很是出神地望着被人群簇拥的青年,觉得熟悉又陌生。郭嘉的样子,每一个饮酒时习惯性的小动作他都再清楚不过,但那双状似在笑实则冷漠的眼,他过去从不曾见过。恍然间,荀彧觉得郭嘉似乎往自己这边瞟了一眼,如嘲似讽的神情,那样的漫不经心却刺痛人心。飞快地别开头强自冷静下来,荀彧抿了口酒才重新转回了目光,却只看到郭嘉与人谈笑的背影,仿佛之前他并没有注意过这边。
心情复杂地舒了口气,荀彧见已经有宾客开始6续离席便也悄悄跟着离开了。
趁着换盏的当口,郭嘉回首遥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幕里,机械的笑容终于得以撼动,然而也只是眉心的一个微动后,他就又接过了旁人递来的酒爵,酣畅依旧。
因为有些醉酒,荀彧选择了徒步回家,想要借着秋风的凉意驱散混沌的感觉。独自在长街上走走停停,想些心事,看上去倒也惬意。
回到居所时,夜已经深了,顺着长廊走到书房所在的别苑,荀彧见月色良好,心情也跟着安宁了些。静静坐在院中的凉亭下小憩着,他看着落在矮案上的一小快银白月光,脑海里又不觉想起了曾经那些和谁人共赏风月的日子。。
“你就这么喜欢不辞而别?”如风般不羁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夹杂着淡淡的戏谑。
全身一僵,荀彧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缓解短暂的眩晕便上前两步去寻那声源,却只看到院中一片疏疏树影。
似乎很喜欢看到他不同于平日的慌乱,待荀彧在原地张望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复又开了口,依旧是那样的语调,又好像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情绪,“好久不见。”顿了一下,低回了嗓音,“文若。”
借着稀薄的月光,荀彧终于注意到坐在墙头上的人影,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荀彧想也知道会是谁。深吸了口气,他仰起头,收敛了全部的张皇,唇角微扬的弧度,再从容不过,“是你啊,别来无恙?”
听他语气平淡无澜,客套生疏,郭嘉不由心下一沉,眸色也愈发晦暗起来。少顷,他蹙着眉,凉声道:“无恙。”简单的两个字,却因言不由衷而显得分外沉重。
兀自点了点头,荀彧再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借助夜色的掩饰放纵自己凝望郭嘉所在的方向。
从墙头纵身跃下,郭嘉并未注意到自己往下跳时荀彧几乎是下意识就抬起来的手。稳住身形,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调侃道:“怎么?故人相见都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可是顶着风露等半个时辰才把你等回来。”
闻言,荀彧不禁愕然,“你……”
“我?”在他面前站定,郭嘉接口道:“我看你离席便跟着出来了,倒不想会比你先到。”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荀彧眼神晃了晃,旋即低头笑道:“这样啊。”知道左右是逃不掉今天这一出,他稍稍侧开身,继续道:“既然来了,且到书房一叙吧。”
眼底溜过一丝得逞似的狡黠,郭嘉挑眉道:“可有好酒?”
“啊?”愣了下,荀彧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方才急着往你这里赶,没喝痛快。”耸耸肩,郭嘉一脸的理所应当。
暗暗为自己的走神感到好笑,荀彧连忙唤人备了酒,便把他引进了书房。
隔着矮案坐定,荀彧替自己和郭嘉斟满酒,执杯道:“恭喜。”
晃着手里的酒樽,郭嘉反声道:“何喜之有?”
“袁家四世三公,人称袁绍‘天下英雄’,而今他又对你青眼有加,岂非喜事?”
目光灼然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郭嘉哂笑道:“如此说来,我该说声同喜才是。”装作没有看到荀彧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他仰头饮尽了杯中佳酿,面上却无半分笑意,“袁绍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非成事之主。他厚待天下名士,为的究竟是什么,想必你也清楚,如此,你还跟我说‘恭喜’?”放下酒樽,郭嘉倾身越过矮案附至荀彧耳侧,“文若,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告诉我。”
摩挲着酒樽上不算复杂的纹路,荀彧转头对上他的眼睛,淡淡道:“我以为你来,是遂了自己的愿。人生难得如意,自当恭祝。”别开脸,他又道:“你既如此看不上他,又何必屈就于此?
气氛不知怎么突然就像凝滞了一般,昏黄的烛火下,郭嘉看着他的侧脸不禁发笑,带出了蕴在身体里的悲哀,“遂了我的愿?何必屈就于此?”一把抓住荀彧搭在案上的手臂,迫使他与自己对视,郭嘉的眉眼间再不见平日里的嬉笑轻狂,甚至连之前的冷漠与满不在乎也一并消失了。二人相隔不过几寸,却让郭嘉觉得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你以为我为何要来这里?我天南地北的找你,就只换来你的百般疏离,不屑一顾?啊?文若。”最后的话音轻而上扬,如咏叹般惆怅。
藏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荀彧努力不让自己苦苦维持的无情冷漠被瓦解。覆下眼帘掩住眼里的心疼,他面无表情道:“你我终究志不同道不合,何以相与为谋?你又何苦强求?”
一句话,便足以寒透人心。不过弹指的功夫,郭嘉的眸色已然灰暗下去。他想自己真是错的彻底,竟痴心以为那人会因他的真情而动容,未曾想,却是让人看成了笑话。
文若,为何你今日的话与从前全然不同?你就是这样玩弄践踏郭奉孝的尊严吗?
心一横,郭嘉慢慢坐正身子,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表情,桀骜不驯地,漫不经心地,他开言道:“玩笑而已,那么认真做什么?”
短暂的诧异之后,荀彧把视线投向黑漆漆的窗外,喃喃自嘲道:“是啊,都是玩笑。”
郭嘉开始一杯一杯不自知地喝着酒,食不知味。待到壶中酒水倒尽,他见荀彧仍没有要回头再说些什么的意思,不无遗憾道:“好了,这酒算是喝够了,我也该走了,你……保重吧,告辞。”说完,就要起身离开,不想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绊倒在地。
“奉孝!”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荀彧已是出手扶住了他。
听到久违的称呼,郭嘉的身形明显一顿,内心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丝丝缕缕的亲切和欢喜,但更多的是今非昔比的哀凉。抬眼正好看到荀彧来不及收敛的关切神情,他呆了一会儿,蓦然笑道:“文若,你明明不是那么想的,你明明……在乎我。”
“啪嗒”一声轻响,烛台上,最后一滴烛泪落下,燃成了一缕青烟,散尽了所有光亮。
9赌约
突然袭来的黑暗让荀彧本能地收紧了扶着郭嘉的手,并不否认自己那被看透的心思,他仅仅是有些无奈道:“没有意义,奉孝,真的没有意义,都不重要了。”
感到荀彧的手正在松开,郭嘉急忙蹲下身,反握住他的手,锲而不舍地追道:“什么叫没有意义,不重要?在你心里,究竟什么事才算是有意义?”
指节被捏得有些发痛,但荀彧却始终没有挣扎。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他注视着眼前那人的轮廓,不疾不徐道:“就是字面的意思,儿女情长,不足道也,心怀天……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