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突然传来的痛感激得男童睡意全无,抬眼幽怨地向上望去,见自己父亲说得一板一眼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不由又垮了整张小脸,无精打采地应道:“孩儿知道了。”
看他服了软,男子内心没有由来的就是一阵愉悦,松了手,他正色唤道:“昂儿。”
少年闻声附耳近前,听男子交代了几句,随后应声策马而去,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抬头看了眼不断往下撒着雪花的天幕,男子抹了把被融雪打湿的脸,刚想掸去肩头已积了一层的落雪,就感到腿上一沉。心里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男子哼笑一声低头向下看去,果不其然看到那小小的孩童正歪坐在地上,一只胳膊环着他的小腿,脑袋抵在他的膝上,睡得好不安心。
见状,男子弯下腰想直接把男童薅起来弄醒,可看到他睡梦中毫不设防,仿佛依靠着他父亲就完全不必担心外界侵扰的样子时,一种柔软到难以形容的感情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自男子心上席卷而过。手在半空中悬了许久,终是改变了角度,变成了轻而有力的托抱动作。
抱着男童坐到一块突出地面的岩石上,男子凝神看着那张在他眼里还很小很幼嫩的脸,手掌缓缓罩下,抚到了他纤细脆弱的颈项上。感受着自掌下传来的阵阵脉搏,男子稍稍收紧了手,又马上放开,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体会了他儿子颈上不同频率和力度的血脉搏动,他蓦然叹道:“你还这么小,这么弱,乱世就来了。”
梦乡中的孩子许是不满被打扰,哼唧了一声,在男人怀里蹭了蹭,毫不亏待自己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常常只能见到儿子在自己面前极力隐藏本性,故作成熟的男子鲜少得见他这般可爱的神态,一个没把持住便笑了出来,于是又成功地换来了他儿子一连串的哼哼唧唧和不满表情。到底没想真的吵醒男童,男子忍了笑,更紧地抱住他的小儿子,“臭小子。”
那是中平三年,曹操刚任典军校尉,忙得焦头烂额,完全顾不上家。在这样的情况下,曹丕的降临自然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很长一段时间里,曹操对他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刚出生时,那皱皱巴巴,干嚎不断的婴孩形象上。直到初平元年,董卓焚毁洛阳,迁都长安,曹操抽空回家修整安顿时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不经意,曹丕就已经三四岁,能跑能跳,不再是个小婴儿了。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日在府门口,自己的小儿子是怎么躲在曹昂身后陌生地望着自己;又是怎么忍着百般的不情愿,谨慎到怯生生地喊了声“阿爹”。
看着曹丕别扭的样子,曹操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眼前这扭扭妮妮,姑娘家似的男孩,哪里有一点像他老子?好在曹操一向是个多情的人,思及自己自曹丕出生后就没同他见过几面的情况,心里也就对他表现出的怯弱生出了几许理解和歉疚。
然而,在后来几个月的相处时间里,曹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某些判断着实下早了。
一切还要从一块绢布说起。
在府里呆了个把月,曹操发现曹丕并不是个胆小无趣的孩子,比如在跟曹昂玩闹时,他总表现得那般生龙活虎,但每每面对自己,曹丕却总是表现出畏缩的一面来,这让曹操在有些挫败感的同时也感到有些有趣。
这日,曹操闲来无事坐在书房翻看地图,不小心从一堆竹简里找出了一块写着字的白绢,稚嫩的笔记,稚嫩的内容,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曹操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门口传来了细微的响动,抬头一看,却是曹丕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坐在背光处,曹操没出声,看着曹丕探头探脑地找了会儿东西才清了清嗓子,“咳,丕儿,你找什么呢?”
曹丕显然是被这猝不及防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见自己父亲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不禁僵在了原地,“阿,阿爹……”
挑了挑眉,曹操把目光投回绢布上,又问了一遍。
垂头看着地面,曹丕犹豫了半天,小声道:“没找什么。”
等了半天只等来这么个答案,曹操难免不甘心,索性起身踱至他身前,拎着白绢的一角扬了扬,“是不是在找这个?”
艰难地抬起头,曹丕瞄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又飞快地垂下了眼帘,“不是。”
“真的不是?”微微眯起眼,曹操不死心的追问——他分明注意到刚刚曹丕眼里那无法掩饰的雀跃光芒以及那声“不是”里的为难。
盯着自己的鞋尖,曹丕重重点了下头,“不是。”
曹操原是觉得小孩子家家写点小诗没什么大不了,他也就是顺口问问,只是没想到曹丕为何会抵死不承认。勾勾唇角,曹操没再追问,转身兀自道:“没人要的东西留着也没用,父亲可烧了啊。”
这下曹丕终于忍不住抬头了,但仍旧抿着嘴没说话。眼睛追着他父亲手里那块晃来晃的白绢,曹丕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不想盘桓之际撞上了曹操回望过来的视线,来不及闪躲,他下意识地讷讷回道:“哦。”
后来曹丕长大了,回忆起这件事他也觉得奇怪当时自己有什么好不承认的。琢磨来琢磨去,他觉得大概只能解释成小孩子害怕让人看穿他的小心思。等又大了些,曹丕觉得或许能换个更贴切的解释,他不希望自己引以自矜的东西被自己暗暗崇拜仰慕的人看成笑话,虽然那时他还没有那么深刻的思想,但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叫本能。
总而言之一句话,当下小曹丕就是凭着这份本能和骨子里的倔劲儿,横了心打死不承认。于是乎,曹操就真的一扬手把白绢丢在了烛台上,任其燃烧殆尽。
从此,曹丕愈发的忌惮起他的父亲来,只要有曹操的地方,他绝对小心行事。偏偏曹丕的这种反应激起了曹操的某种兴趣,以至于他隔三差五就要找点事来折腾折腾自己这个儿子。夏侯惇曾问过他为何总要为难曹丕,他也只是不置一词地笑笑,漫不经心地丢出一句,“谁知道呢。”
可在曹操的心里,一直到死,他都记得那孩子最初打动他的地方——不动声色的倔强和一忍到底的决然。
透过那日曹丕映着火光的眸,曹操突然很想知道,一个小小年纪便能学会隐忍所有不满,逗留在他并不认可的现实中的孩子,日后究竟是会妥协此生,还是去改写他全部的不认可。
然后,在建安二十五年,曹丕从他肩上接过魏王的重担时,曹操想,自己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答案。
在铺满整个天地的纷飞大雪中,男子再度喃喃开口,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说给怀里的人听,“不过没关系,你可是我曹孟德的儿子啊。”
猫也似的一声呓语从男童口中发出,很像是在回应男子的话。但事实上,男童从始至终都不曾知道,他和他父亲有过这不算约定的约定。他也无从得知,后来他所负尽的千重罪下,蕴藏的是何种深沉的,今生今世都不被言明的爱意,正如男子此刻辽远的目光,不抽丝剥茧,便永远无法看到最深处的起源,最遥远的尽头。
12纳贤
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赶在拂晓来临之际停了,天色还只是蒙蒙亮的样子,但在一片银白的反射下还是显出了不同寻常的明度。
朦胧中,依稀听到声响的荀彧从毛毡下伸出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方缓缓睁开了眼睛。起身理了理衣冠,他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面带疲态的男子跟前,还未开口,就被看过来的男子抢了先,“醒了?”
点点头,荀彧向四周看了看,不由疑道:“怎么不见令公子的影子?”
“啊。”指指冲远处正奔向这边的马车,男子解释道:“雪霁后野兽出没频繁,鄙人有要事在身,不能再耽搁,又恐足下在修车的当口再遇猛兽来袭,这才擅作主张叫小儿去驿站雇了辆马车来,还请足下不要介意。”
眼看马车已行至近前,荀彧再推辞也是没有意义,只得欠身行礼道:“多谢阁下照拂,让您和令公子费心了。”
“哪里的话。”不甚在意一笑,男子看马车停稳,又道:“好了,足下收拾妥当就快些上车赶路吧。”
应声唤来书童和车夫搬来了行囊,趁着他们搬东西的空挡,荀彧向男子询问道:“不知东郡离此地还有多远?”
“你要去东郡?”似乎讶异了一下,见他颔首,男子旋即作了个了然的表情,“不远,驱车的话,最多两日。”
“父亲。”已经抱着男童在马匹上坐好的少年适时出声提醒道:“我们该动身了。”
“嗯。”蹬踏上了自己的马,男子对荀彧抱拳道:“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拱手还了一礼,荀彧回道:“后会有期。”
纷乱的马蹄声骤起,转眼间就远了。荀彧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皑皑白雪的尽头,也转身上了马车。
“父亲似乎很欣赏那位先生?”跑出一段路后,少年突然开口问道。
“不错。”男子回答得很是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