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愣,郭嘉颔首道:“正是在下。”
“那就是了。”不等他说出烦请通报的话,老人便道:“足下请回吧,荀公子已辞家入京就职了。”
因太过诧异而睁大了眼睛,郭嘉下意识地抓住老人的胳膊,再次确认道:“你说的荀公子可是荀彧,荀文若?”
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老人也有些愕错,“正是,公子,您……”
“啊。”松开手,郭嘉顺手替他理了理袖口的褶皱,退后一步赔礼道:“恕在下冒昧了。”想了想,终是咽下了追问的话,“告辞。”
看着郭嘉转身离去,老人匪夷所思地摇摇头,合门退回了府里。
听到身后传来的门轴吱呀声,郭嘉只觉得心情瞬间跌倒了谷底。虽然清楚地知道以荀彧的性子,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可他还是无法控制那从心底升腾起的丝丝愤怒以及隐隐的难过。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郭嘉将拳头攥得死紧仍旧无法缓解郁结的情绪。
日光渐渐盛起,直照得人睁不开眼,郭嘉抬头看着灿烂的天空,眼底却是一片灰蒙。
昨日的畅想许诺犹在耳侧,今日你却不告而别,文若,这是为什么?想着,郭嘉不禁垂首低笑两声,自语道:“呵,没想到我郭奉孝也有被人这样愚弄的一天。”
发狠的表情自少年的脸上一闪而逝,松开紧握的拳,郭嘉大步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如昔时般潇洒。
廿年之后,病榻上的郭嘉回想起这一切,竟也觉得当时幼稚的愤慨与悲伤是那样的弥足珍贵——他已听过了太多的盛赞,关于他的鬼神妙计、动无遗策。很多年了,他再没有失算过,每一场战役,每一次雄图,甚至包括一些人的悲欢与生死。
彼时,冷静下来的郭嘉还怀着少年的意气,带着一马车的兵书,他赌气般地,毫无留恋地离开了颍阴。
董卓的横征暴敛终于引来了各路诸侯无法压抑的怒火,初平元年,关东诸侯起兵讨卓,董卓鸩杀废帝弘农王,焚毁洛阳,挟天子刘协迁都长安,企图以此抵御镇压义兵。
洛阳二百里宫殿尽付一炬,百年繁华弹指焦土的那日,荀彧刚应征上任守宫令不久,他尚且来不及托人去探听一下荀攸的消息就目睹了这令无数人心碎的乱罹。
望着那片熊熊燃烧的汪洋火海逐渐化为满目的荒芜苍凉,荀彧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灰飞烟灭,而他,终将成为这场没落祭典中最为壮烈的献祭。
但在此之前……环视周身众多麻木不仁,行色匆匆的同僚,荀彧想,他会成为大汉最后的屏障,而绝非董卓的爪牙。眼下朝中唯一让他牵念的,只有荀攸的下落。
好在皇天不负,通过层层关系,荀彧终于得知了荀攸已于不久前出狱,请为蜀郡太守的消息。于是,荀彧的弃官而去也就成为了顺理成章的事。
坐在离开洛阳的马车上,荀彧看着沿途贫民饿殍遍地的情景,心中陡生悲悯,可除去分给他们一些钱财干粮,他也无力再做更多。
靠近颍川境内时,荀彧突然感到一丝蕴在骨血里的恐惧——颍川乃四战之地,若兴兵祸,必首当其冲。
在离乡短短的几个月里,荀彧已充分领略到战时人事变迁,苍黄翻覆之快,所以他害怕着,重回故里时会看到被烧掠殆尽的土地,家破人亡的乡亲。
在马车驶入颍阴城的刹那,荀彧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城内百姓往来依旧,丝毫没有受到战火惊扰的迹象。暗暗舒了口气,荀彧回府休整了片刻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了乡人,试图劝说他们暂时转走它地避祸,却不想所有人都表示留恋故土而不愿迁走。
看着乡亲们坚定固执,誓与故土共存亡的样子,荀彧似乎明白了他父亲的执着。但他终究不忍眼看众人等死,还想再说些什么,不想却被族中的一位长老拦下了,“阿彧,不用再劝了。”见荀彧的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这里,他继续道:“他们可以为一己私情守着这方寸之地,可你不能。”停了一歇,又一字一顿道:“你跟他们不同。”
听出了老人话中深意,荀彧没有理由再做坚持,只得垂下眼帘道:“彧,明白了。”
三日后,荀彧带领宗族大小迁往冀州。行至城外的河边时,他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勒住马朝河流远方眺望了一阵,荀彧对一旁随行的家仆道:“你们先往前走,我去去就来。”
可策马走出还没有两步,荀彧就又掉转马头,回到了车队中。想了想,他又唤来了家仆。只见荀彧低声交待了些什么,那家仆便策马沿河飞快地往上游去了。
收回远望的视线,荀彧依旧是那般淡淡的模样,只是眼角眉梢那缕不明显却偏偏藏不住的柔软神色出卖了他心底对谁人的思虑。
约摸过了两刻钟,被派遣的家仆奔驰而回,趋马到荀彧身侧回报道:“公子,那里没有人住,看样子已经荒废好些时日了。”
闻言,荀彧先是吃了一惊,可马上他就平复了心情,“我知道了,继续跟着赶路吧。”
“诺。”
待到家仆退下,荀彧在马上出了许久的神,良久,他仰头望向朝远山飞去的鸟群,微微抬了抬唇角,暗道,也好。
荀彧想,那个人就该如此,无牵无挂,远走高飞,有朝一日,寻得明主,以傲世之才,立不世之功。
7怜情
托往颍阴的家书就像石沉大海一般音信全无,被险难蜀道阻隔而不得不在荆州暂居的荀攸踌躇等待了数月后终于决定顶着硝烟回乡一探究竟。
又是数月的颠簸辗转,荀攸才回到了为战火所噬的故里。纵然已经提前从乡人口中得知了荀府举家搬迁的消息,面对人去楼空,不胜荒芜的荀氏旧宅时,他也还是不禁感慨世事沧变,白云苍狗。但除此之外,荀攸心里又有那么一丝丝由衷而微妙的快意,庆幸那人离开了这座牢笼。
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好像岁月深沉的叹息。荀攸缓步往院中走去,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沿途的砖瓦亭台,在厚厚的浮尘上留下一线如同记忆般或深或浅的痕迹。在中庭里的石桌边坐下,他环顾四周不知经历了几许枯荣的草木,神情平淡得几近冷漠。过早失去双亲总是寄人篱下的经历让荀攸很小时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冷对外物的性子,但在视线触及到墙角的一棵枣树后,他的目光竟毫无征兆地柔软悠远了起来。
来到荀绲府上的那日是个艳阳天,明亮的光线,和蔼的长辈,一切都沐浴在令人安心的气氛中。荀攸在前厅里面见府上人员时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几个孩童间的小荀彧,明明只是四五岁的幼儿,绷着的小脸上却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严肃与老成。莫名地,荀攸觉得,那样的孩子并不真实,就像他自己一样,因为身处的环境而不得不把太多东西藏进心底,让人无法探寻。直直盯着那双黑溜溜的眼睛,荀攸仿佛在某个瞬间抓住了一股深藏其中,倍受压制的情绪,然而,一转眼又不见了。几许悲悯飞快地掠过心头,荀攸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怜惜那过早成熟的孩子还是出于感同身受的喟叹。
礼仪繁杂的家宴过后,人群渐渐散去,早先的热闹变成了寥落,但荀攸却将此看成了平常。从席间抽身而起,他正打算跟着荀绲进到中庭,就感到袖口处传来了轻微的拉力。下意识地低头朝身边投去冷然的一瞥,就看到小小的孩童正一脸专注地往自己手里塞着什么。
“阿彧。”荀绲威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别胡闹。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收回手,有点沮丧地摇摇头,小荀彧恭敬回道:“孩儿这就去做。”
握紧了那被塞进手心,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荀攸抬起另一只手想摸摸他的头表示安慰,不想小荀彧稍一偏头便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开了,生疏得仿佛刚刚主动亲近荀攸的人并不是他。
哭笑不得地放下悬在半空的手,荀攸想,小孩子的心思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一直等到小荀彧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后,他才跟到荀绲身旁,低低唤道:“叔父,走吧。”
“嗯。”带着他在错综的回廊下走了一段路,荀绲打破沉默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阿彧他们过分苛求了?”
暗自权衡着恰当的回答,荀攸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有明确的表态。
荀绲倒也不执着追问,将他引至卧房门口又兀自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好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不用跟叔父见外。”
拱手一揖,荀攸行礼道了谢,待荀绲离开,方才转身进到了屋里。挨着矮案坐定,荀攸缓缓张开手掌,看到躺在手心里的两颗酸枣,他不由发笑。捏在手里把玩了一阵,荀攸信手将酸枣搁到案角便开始做自己的事了,到底没往心里去。
素来重教的荀绲很快就给荀攸安排了授业先生,这日,荀攸做完早课从院中经过时碰巧看到小荀彧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踮着脚,伸长胳膊,似乎在努力够什么东西。在回廊下站定,荀攸抬头向上望去就看到满树的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