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司马懿话音未落,一直不曾动作的人影突然发狂似的提刀朝他劈来。
“锵——”说时迟那时快,始终跟在司马懿身边寸步未离的司马师迅速地拔剑隔开了即将砍到他父亲面门的弯刀,再一个转手就把残月形的弯刀从公孙渊手里挑得飞了出去,“父亲小心!”
若有所思地看着被司马师用剑架住脖子的人,司马懿突然断言道:“你不是公孙渊。”
闻言,司马师不由惊讶了一下,视线里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但他手上的剑却并未因此偏离分毫。正值疑惑之际,只闻得一阵闷笑自头盔后发出,细听来并不算陌生。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司马师恍然大悟道:“你是卫演!”
伸手拿下那人的头盔,司马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白天时才见过的那张脸,“果真是你。”随手将头盔丢到地上,他走到雉堞边漫不经心地往城墙下瞥了眼,“看来公孙渊父子已经跑远了啊。”
“哼。”脖子擦着司马师的剑锋扭向司马懿所在的方向,卫演冷笑道:“不错,燕王殿下早已走远,这下司马大将军失望了吧。”
摊了摊手,司马懿做了个惋惜的表情,转而又笑道:“不过又有何妨呢?没有了军民,他公孙渊就算逃走了,又能成什么气候?”
察觉到他笑容里一闪而逝的不怀好意,卫演心头跟着掠过了不详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永绝后患啊。”司马懿回答得理所当然,而接下来他轻描淡写的话则给襄平带来了仿佛永远熬不过去的梦魇,“子元,传我将令,城中公卿以下所有官员一概处死,男子年十五以上者皆杀之。”
没想到自己父亲会下达如此残暴的命令,司马师是一阵的发怔。反倒是卫演,在短暂的震惊过后马上有了反应,“司马懿!百姓何辜?你,你这样逆天行事迟早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根本不在意他的暴怒,司马懿对还在愣神的司马师低斥道:“还不快去。”
“啊,诺。”回过神,司马师麻利地缚住了卫演的手脚,转身走下了城楼。
“你放开我,司马懿,你这个疯子!禽兽!如此倒行逆施势必遭到天谴!”
“天?”无动于衷地听着卫演口中迸发的各种谩骂,司马懿冷眼看着他在一旁挣扎了好半天,自顾自倚靠着雉堞仰头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喃喃道:“老夫的报应、天谴,早就来过了。”低头对上卫演愤恨的视线,他的嘴角弯出了一个几近残忍的弧度,“你觉得老夫还有什么好怕的?”
被他的疯狂所震慑,卫演早已无法形容自己内心正在遭受的冲击,恐惧、愤怒、惊诧渐次累积,满溢,几乎要把他压的喘不过起来。
城下的嘈杂蓦地暴涨起来,不用想也知道是缘何而起,凄厉的哭号惨叫不绝于耳,令人毛骨悚然。
大口喘着粗气,卫演连滚带爬地蹭到雉堞边向下看去,瞬间膝下一软,瘫坐在地。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的砖墙,他口中念念有词道:“疯了,疯了……司马懿,你这个疯子……”
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城墙下毫无人性的屠戮,司马懿又把视线投回到了卫演身上。见他完全是一副失了心的模样,司马懿叹了口气,自语般道:“呵,是啊,疯了。”
时间一点一滴不断流逝着,屠杀还在不间断地进行着,襄平城的夜,就像永远没有尽头的永夜。卫演骂得累了,司马懿也听厌了,两人一站一坐,各怀心事。
不知静默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司马懿的注意力,而卫演则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兀自失魂。
“大将军。”呼声一出司马懿就知道来者是副将牛金了,只见他手里拎着两个黑布包裹疾走过来,跪地抱拳道:“禀报大将军,属下已取得公孙渊父子项上人头。”
飞快地转过头,卫演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被他的惊叫声吓了一跳,牛金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大将军还没说话,你在那儿叫什么叫。”
“哎。”抬手示意牛金噤声,司马懿从他手里接过黑布包裹,在卫演跟前一晃,笑容讽刺“可惜呀卫演,你们燕王殿下逃得不够快。啊……忘了告诉你,老夫早就在襄平城四面八方的逃路上设置了伏兵。”手掌一张,两个包裹双双落地,里面的人头滚落出来,司马懿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如死灰的卫演,语气冰冷道:“这下你也能领略到老夫长久以来的心情了。”
57轮回(上)
黎明将至,遥远的地平线上墨色交融的天地被一线熹微的天光渐渐分割,那光亮愈来愈强,击退了夜色,将天际染上了赤色的霞光。
已经是仲秋了,从远方吹来的风清冷而萧然,送来了孤鸿的悲鸣,在襄平城的上空回荡不息。
城墙之上,司马懿面向万里朝阳负手而立,傲岸的身影被一片光晕模糊成了一个孤独的轮廓。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司马师便又把头转了回去,“都杀干净了,”
“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了一夜的严酷杀伐,司马师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是很好。低着头走到司马懿身边停下,他才一抬眼就望见城楼下京观高垒,骨血残肢,不由一阵恶心,于是急忙把头别向了一边,不愿再看。
“啊。”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司马懿垂眸又看了一阵城下的遍地尸骸方才仰头如释重负地叹道:“结束了。”
许是心理作用,司马师总觉得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让他仿佛身处血海,被粘稠腥臭的血液所包裹,极力想要忽略这种不适的错觉,无奈脑海里却还在连续不断地闪现那些手起刀落的场景。抬手抓住雉堞冰冷的一角,他来不及回应他父亲的话就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那样子看起来确实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绝少见到自己长子如此的失态,司马懿看向他的目光里有惊讶也有些玩味。待到司马师稍稍缓过劲儿来,他不禁出言调侃道:“只是这样就受不了了?”
精神尚处于混乱状态的司马师根本没精力去理会他父亲的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喘着气慢慢直起了腰,却仍是不敢正眼去瞧城楼下的景象。
从他深邃有如夜空的眼里读出了在这个乱世里被遗忘抛弃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悲天悯人之色,司马懿忽然就觉出了几多恍然——曾几何时,他那心思婉转的君王也有过这样的表情,绵长的悲哀与怜悯,宽广得不见边际。草木的岁岁凋零,自己的华发早生,世人的不解嘲弄,手足的远流封地,天下的风雨飘摇,许许多多的事都能成为他深夜里辗转难寐的理由。可他永远不能停下玩弄阴谋权术的手逃离到乱世之外。他只能静静逗留在他并不认可的现实里,过他该过却不想过的一生,为自己、为世人一叹再叹,最终缄默无语,只把细小的情思写入清婉低回的词赋中,让悲悯和敬畏镂刻于眸眼深处。
直直望进司马师那双让自己有着微妙的似曾相识感的眼,司马懿不由叹息深长,剩下那些没说出口的戏谑又咽回了肚里。伸出原本扶在佩剑上的手,轻轻落在他长子因大口的喘息而微微起伏动的肩膀上,他不像安慰地安慰道:“没什么好怕的,习惯就好了。”
“儿非……惧也。”说出了第一句话后,接下来的字句就来的不再那么艰难,深吸一口气,司马师定下神继续道:“不过唏嘘造化弄人。”
见他恢复了如常的清冷神色,司马懿抽回手,抱臂挑眉道:“与造化何干?”
手扳着雉堞的边沿,司马师将小半个身子探出了城墙,重新望向下面血气冲天的京观,半晌无语。就在司马懿快要以为他不打算作答时,司马师才姗姗开了口,声音低沉,“他们,也曾是先帝托付与父亲的子民……”
面容突然就变得僵硬起来,司马懿看了会儿司马师,继而又看向城下的遍地尸骸,黯然叹息道:“所以,老夫终究是辜负了?”
低下头,司马师没有回话,气氛陷入沉重的寂静中。
“哈哈哈哈,司马懿。”一阵大笑声自久无动静的卫演口中发出,在司马懿父子二人惊异的目光中吃力地站起身,他步履蹒跚地靠到城墙边,满脸嘲讽道:“你,也不过如此。”
对于这种程度的挑衅司马懿本可一笑置之,但当下的心境却让他难以冷静如常,眼底掠过一丝凌厉,他反唇讥道:“至少老夫替先帝、天子守住了江山,可你呢?”一步步逼进卫演所在的方向,他毫不客气地揭开了对方的伤疤,“丧家之犬。”
“不错,丧家之犬。”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司马懿满含恶意的话语,卫演情绪平静的仿佛他不过是个局外人。回身面向晨光普照的远山,他不知所以地笑了笑,“江山,呵,江山……”沉吟许久,卫演像是在向司马懿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守住江山就算是赢了吗?”不等身后之人给出答案,他便阖上眼纵身跃下了城楼。飞快的坠落中,他听到耳边的风声呼啸化为了辽东将士在往昔峥嵘岁月里的欢呼呐喊,那么近,那么近。